深渊的凝视

1

2040年，日本箱根的岛谷重工千禧大楼地下。

岛谷重工在经过一轮重大战略调整之后，本来准备在这里开挖一个地下实验室，作为他们的机器人研发中心。但没想到在开挖过程中，他们发现了一个神奇的建筑——鸟居。

鸟居是一种传统的日式建筑，通常设于通向神社的大道上。主要用以区分神域与人类所居住的世俗界，算是一种结界，代表神域的入口，可以将它视为一种‘门’。

准确地说，他们挖出的是一个宽三百米，高三百米的方形石柱门，很像鸟居，但其实跟鸟居完全不同。当时发现这个门的人为了方便，所以把它称为鸟居。

但是这个鸟居出现在地下一公里的位置，这就非常诡异了。而且修建如此庞大的门框，使用的材料竟然是铱——这是一种极其稀有的贵金属，在地壳中平均质量比例只有百万分之0.001，反而在陨石中的含量较高。铱的硬度和耐腐蚀性极高，一般应用在航天等高技术领域。而且经过半衰期同位素检测，这个鸟居的历史已经有十万年。岛谷重工的高层开始意识到这个门不简单了。

岛谷重工当时将它列为最高机密，除了开挖的工人之外，知道它的人不超过三个，都是岛谷家族的人。对于当时发现它的工人和后来能够接触到它的技术人员，公司都支付了高额的封口费。刚开始他们以为这是某个神秘的古代遗迹，被某个远古文明创造出来，他们拼命地在古籍中寻找能跟遗迹对得上的历史记载，甚至在那些神话中寻找蛛丝马迹，但没有任何人能解释一个古代文明为什么能使用铱这么稀有和加工难度极高的材料。

当时他们非常谨慎，以火山活动为由在附近建立了防护带。要接近鸟居进行研究必须身着防护服。

鸟居的中间跟外面一样，被石头封死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挖开了门口的石头，发现门内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旷隧道。他们派出了一只勘测小队进入，其中领队的就是岛谷隼人的爷爷，岛谷弘一。

勘测队发现隧道壁上生长着一种从来没见过的菌类，通体银色，散发着金属光泽。这种真菌竟然能在地下一公里的密封隧道中生长，让勘测队啧啧称奇。他们采集了一些样本带回去，后来发现这是一种从未被记录过的真菌。

他们越往隧道内走，看到的景象越神奇。

隧道内的岩壁不再平整，而是逐渐变得陡峭，甚至怪石嶙峋。隧道不再是外面所看见的那种方形，而是变成了圆形。那些怪石沿着岩壁旋转着向内生长，像是某种机械内部的螺纹，又像是某个硕大怪物口腔中的牙齿。

他们继续深入，发现岩壁已经完全被菌类覆盖，菌类伸出长长的绒毛和扭曲的触手，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发出晶莹的光芒。

等他们继续深入，隧道不再是银色一种颜色，而是变成了紫色、绿色、橙色甚至各种颜色的混杂。他们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不应该存在于地球上的世界。

他们脚下的石板不再是硬的，而是渐渐地变软了，脚踩上去有一种粘稠的感觉。岩壁上被菌类覆盖，它们的分泌物汩汩流淌，他们感觉岩壁不是由石头构成，而是某种活体组织，他们像是在一个巨型生物的肠道中行走。走到后面他们甚至听到岩壁在有节奏地振动，振动越来越大，渐渐地竟然变成了肉眼可视的蠕动。

菌类的体型变大了，形状也变得更奇怪。它们张牙舞爪，像是扭曲的手臂，迸发着狂热的生命力。勘测队像是走在热带雨林的草丛中，需要很小心避免被它们绊倒。

他们一直在向下走，这个隧道像是没有尽头。

在箱根这个温泉丰富的地方，地下本应充满了熔岩和温泉。但他们却能一直畅通无阻地走在这个巨大的空间之中。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看见了光。

在这个地下几公里的甬道之中，出现光，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隧道中没有任何光源，但光却像是从各个方向均匀地射来，光的亮度甚至远远盖过他们的手电筒和探照灯。光线跟那些菌类一样五颜六色。洞中的空气不再是均匀的，而是像密度不同的粘稠液体混合在一起，使这些光线都发生了扭曲。

勘测队一度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比如受到了菌类孢子的影响。但他们明明穿着密封的防护服，那些神奇菌类的分泌物和孢子是不可能渗透进去的。他们只能猜测自己进入了一个能对精神产生影响的特殊能量场。

他们的所见完全不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些诡异的场景只可能出现在梦中。但他们分明真真切切地站在这个洞中，脚下踩着的柔软石板有真实感，而且他们的摄像机记录了下了他们看见的这一切。

这个洞穴中没有任何人类文明的痕迹，没有壁画，没有文字，没有物体，也没有化石。

岛谷弘一感觉自己的心智都被侵蚀了，意识变得疯狂。来自外界的通讯中不断地呼喊他们，让他们放弃任务，赶紧返回。但他们感觉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拉扯着他们，让他们无法挣脱。他们只能像飞蛾扑火一样，继续走向洞穴深处。

岛谷弘一感觉自己头皮发麻，针刺的疼痛感从手指渗透进来，脊柱像是被一双巨手攥住，胸腔像是被某种酸性液体填满。

他感觉自己浮了起来，在海沟深处的熔岩中翻滚，眼前出现了幻视，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生物在他眼前旋转，幻化，斑斓的软体动物缠绕着、收缩着，喷火的腔肠动物喷薄着、蛇行着。它们互相撕咬吞噬，首尾相连，围成一个圆圈，无限往复。

他们产生了幻听。音乐声在他们耳边奏响，鼓点踩着循序渐进的节奏，小提琴激烈地嘶鸣着，高速地运弓和揉弦，像风云中飘摇不定的浮萍。在韵律的漩涡中，电子音歇斯底里地摇曳着，尖啸着直升云霄，重低音炮低沉的轰鸣，声音响得几乎失真。

但他们的双腿却稳稳地行走着，就像被催眠一般。他们的意识逐渐模糊，但他们知道自己即将接近一个巨大的真相，这个未知的空间即将揭示它的本源。

直到所有幻觉都流淌消逝，变成了漆黑一片，只剩下岩壁在微微起伏。

终于，他们到达了洞穴的尽头。这里光线消失了，像是遇上了一堵墙，他们的头戴式探照灯的光亮有限，他们看不清墙壁的全貌。

他们只能拿出背包中的手持式探照灯，当光亮照在这面墙壁上的时候，他们震惊得无以复加，几乎要双膝跪地。

整面墙壁是一个硕大的眼睛！

2

事实上这是不是眼睛还有待商榷，这个圆形物体，直径超过一百米，而且从外向内分为无数环，每一环都是不同的颜色，最外环是白色，颜色逐渐加深，最内环是个黑色的大圆。它不像世界上任何已知物种的眼睛。

但他们看见它的第一感觉就是，它是只眼睛，一个直径超过一百米的眼睛。

因为它在“看着”他们。

当光照上去的时候，它突然动了，内圈的黑色大圆骤然收缩，就像遇到亮光而收缩的瞳孔。然后那个硕大的黑色眼仁开始转动，从直视前方变成了俯视地面，直视着发出光亮的地方。

它在盯着他们看，那个空洞的巨大眼球内部的无数圆环开始变化，有的变粗，有的变细，像是在聚焦。

他们被那个硕大的眼睛凝视着，感觉心跳都停滞了。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占满整座墙壁的庞然大物竟然只是某个巨大生物的眼睛，那么这个生物得有多大？

他们一动也不敢动，恐惧席卷了全身。那个黑色的瞳仁，像是一个黑洞，要把他们吸进去。从这个眼睛中看不出任何情感，没有愤怒，没有震惊，没有喜悦。只有空洞，那是来自宇宙高等文明的冷漠，一个未知而古老的生物，一个硕大而遥远的存在，对眼前这几个渺小虫子的好奇和探究，像是来自深渊的凝视。

他们吓得浑身发抖，感觉马上就会有史前巨兽从墙里醒过来，像是传说中的八岐大蛇，张开峡谷海沟一样的大口，把他们吞入腹中。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眼睛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他们。

不管他们做出任何动作，眼球都不会反应，它没有眼皮，所有不能眨眼。但是眼球却会一直盯着他们看，如果他们移动，眼球的目光也会跟随他们移动。他们小心翼翼对眼球进行了调查，发现眼球坚硬无比，韧性也极高，他们不敢冒进地使用强硬手段对眼球进行采样。然而非接触式的研究手段不能获得任何结果，任何的探测器都无法识别出眼球的本质或“构成材料”。他们猜测这个眼球是某种远古的天外来客在地球上留下的“摄像头”，他们通过眼球还在继续观察着地球这个世界。

后来他们定期派出不同的调查组，对眼睛进行了长时间的观察，发现眼睛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的观察着他们。两个不同的物种，跨越了整个宇宙的距离，就这么互相观察着。

再后来，他们开始尝试着跟眼睛进行交流。他们对它喊话，但眼睛没有任何反应。他们猜测它只有视觉，于是给它播放各种图片和影片。他们拿了一个投影仪，架了一块电影院的幕布，长22米，宽16米，把影像投射到上面。

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些渺小的人类忙碌地在它面前摆弄这些器械，没人知道它在想什么，是好奇，惊异，恶心，还是根本什么都没想？

但当影像出现的时候，眼睛的焦点变了，它的注意力被影像所吸引，它开始看向幕布。

岛谷重工找了很多学者，包括语言学家，教育学家和人类学家编写了一套教材，教材里面介绍了人类这个物种的生物学特征、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还有人类掌握的科技与理论知识。他们希望这样的交流能够引起眼球的某种反应。

幻灯片一秒钟播放一页。教材是基于日语和英语的双语教材，他们从最简单的数字、字母开始播放，到平假名、片假名，再到汉字。再后来是数学公式、人类所知的宇宙知识、进化论、人类历史、各个国家的风景照片、战争纪录片、古典乐和流行音乐。他们也不知道眼睛到底看懂了没有，只是不断地播着，几乎把人类已知的所有知识全部播放出去。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甚至可说是愚蠢的事，他们不知道那个眼球的背后是怎样一种存在，不知道它或者它们对人类是抱有善意还是敌意，而就这样轻率地、单方面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信息透露给一个未知的文明。但岛谷弘一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从年轻时就是非常疯狂和冒险的野心家，信奉着岛谷家族的家族神话，认为他们是神族的后裔。因此他把这个眼球视为一个伟大的契机，和天外文明交流的机会，他想独自获得它们的力量。

后来他们制作了瞳孔识别软件，那是ERL现在使用的瞳机的雏形，软件可以识别这个眼球的运动，让眼球可以自己选择看什么。眼球竟然开始迅速自我学习，很快就明白了软件的使用方法。

他们非常好奇它最关心哪一部分的知识。他们屏住呼吸，等待它打开的第一个界面。

他们猜测它应该最关心人类的前沿科技，比如航天科技，量子力学之类的。他们猜测它可能会想知道人类的科技进展，了解人类的科技到达怎样的程度了。

但他们都猜错了。

眼球打开的第一个界面竟然是人体解刨学！

3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类心中都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眼球不遗巨细地察看了人体的每一个部分，所有的器官、骨骼结构、甚至每种类型的细胞它都仔细确认。

眼球的这一举动让在场的岛谷弘一惊叹不已。

它高速地扫描教材和网页，翻页的速度极快。他看了几乎所有涉及人类生理学的资料，包括很多前沿的遗传学、细胞生物学、认知心理学研究、各种体育比赛中人类的体能记录，甚至一些很偏的非洲部落疑难杂症的病历。它对人类的科技、社会形态之类的都不感兴趣，或者是，毫不在乎。它只对人类这个物种感兴趣，而且只对人类的肉身感兴趣。

在不到五个小时的时间之内，它就把它想看的东西看完了。

看完之后它就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不再看任何别的资料，也没有做任何动作。

在场的技术人员低声地议论眼球为什么突然静止不动，岛谷弘一焦灼地来回踱步，眼球的这种异变几乎要让他抓狂。

三十分钟之后，眼球表面突然开始起了变化。眼球的正中心缓缓鼓了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如临大敌，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瞳孔中央升起一个圆弧，但很快就沿着边缘又缩了回去，只剩下正中心鼓起的一个很小的包，这是一个直径大概只有一米的黑色半球，像是皮肤表面发炎形成的囊肿。鼓起来的包表面出现一些细小的纹路，像是皮肤表面隐隐可见的血管。这些“血管”开始缓缓地蠕动，像是水面扩散的波纹。

岛谷弘一呆呆地看着这个鼓包，就像看着一个正在发育的诡异胚胎。

很快，鼓包的前端开了一个小口。口越开越大，一个乳白色的球体缓缓从开口中伸了出来，球体直径大概只有三十厘米。球体完全伸出来之后就从高空跌落，吓得他们赶紧往回跑，生怕这是一个炸弹或者生化武器。

然后球体掉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静静地躺在原地。

现场人员等待了一会之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球体。等他们凑上前去，看清了白色的球体之后，所有人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白色的球体是半透明的，外层的球壳应该只是一个容器，球壳内部的物体清晰可见。

球壳内部竟然是一个大脑！

在场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蹲在球体面前，仔细观察。球体内部的那个大脑，从形状和大小上来看应该是人类的大脑。大脑上伸出了血管和脊髓前端，和外壳相连，血管中有液体在流动，似乎还有活性。

先不论为什么这个大脑从几十米的高空坠下，竟然完好无损，这样一个类似人类的大脑是怎样脱离人体还能独立存活的，已经足够让他们费解了。

人脑是非常复杂的结构，包含上亿个神经元，甚至与银河系中的恒星总数在同一个数量级。关于大脑的结构，意识的产生，这些问题人类至今都没有参透。而这个眼球竟然能够在看完图片和文献资料之后，在短短半个小时之内就复制了一个大脑出来。

岛谷弘一不知道眼球是怎么做到的，以及它制造出这个大脑是什么用意。他们只能把这个大脑带回去慢慢研究，希望能从中了解一些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