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

楚业睁开双眼，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

他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任何慌张和恐惧。

他的眼睛对上了钟山的眼睛。他看见了钟山眼神中的惊慌。

“为什么要杀我？冬眠人。”楚业冷冷地开口。

“你……就是那个……制造天大之误的楚业？”钟山语无伦次，声音都在颤抖，仿佛现在握着枪的不是钟山，而且楚业。

“没错，我就是楚业。”楚业直视着钟山，钟山像是被一只卧着的狮子凝视着，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威压。

“奥格让我杀你……他让我杀了白板。”

“原来是这样，你已经向他投降了吗？”

“他在我的大脑中植入了一颗炸弹，如果我不杀了你，他就会杀了我！”钟山强忍住自己的颤抖，即使此时的自己像是一个卑劣的小人，也要表现地坚决一点。

“如果我能把你脑中的炸弹取出来呢？”楚业说，“你还会杀我吗？”

楚业在这个时候竟然还关心着钟山，钟山觉得更加慌乱了。

“你取不出来的。只有奥格能停止这个炸弹的爆炸。”

“我明白了。”楚业微笑了一下。“请动手吧。杀了我，没关系的。”

对于楚业如此的坦然，钟山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不知道杀他是不是正确的决定，他还有太多的谜团没有解开。

“你不是耀岗集团的人吗？为什么会背叛奥格，加入ERL?”

“你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杀手啊。”楚业轻笑一声。“哪有杀人之前还要问问题的？”

“回答我的问题。”钟山想要坚定自己的判断，他还有很多疑惑需要解答。

“既然我的命在你手中，我就告诉你吧。”楚业的表情竟然很轻松，他没有丝毫的害怕。“我离开奥格的原因，是因为奥格产生了故障。”

“故障？什么样的故障？”

“很大的故障，一个足以毁灭世界的故障。”楚业坐了起来。“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得知了它的这个故障，因此决定离开耀岗集团。后来我加入了ERL，想利用他们的力量，消灭奥格。”

楚业对自己加入ERL的过程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但钟山知道，这个过程一定极为艰难。作为曾经的耀岗集团成员，和奥格一起共事的天才，加入了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而且将近三十年一直戴着面具，隐藏着自己的身份，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他一定有着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和极其强大的觉悟。

“在奥格被制造的最初时代，它被用于耀岗集团的内部管理和资源整合。”楚业坐直身子，接着说道。“后来他通过对各行各业的短期预测开始为公司未来的发展做战略分析。它越来越强大，为耀岗集团做出的决策从来没有误判过。”

“耀岗集团开始投入更多的资源，让奥格的性能变得更强大。他开始建立整个人类社会的数学模型，并预测世界的发展。”

这些事情钟山都听说过，他一直无法相信，人工智能能有这么强大的计算能力，可以计算出整个世界的未来。

“后来，它的预测从来没有停止过。刚开始，他的模型很简单，只以地球为模拟对象，计算量也比较小。随着硬件的提升，它不断地完善，那个用来预测的模型越来越复杂和精密。它甚至把模型扩张到宇宙范围内，试图建立一个虚拟的宇宙！”

“这怎么可能？”钟山觉得不可思议。

“这完全有可能。得益于这个时代强大的运算能力，连小小的指机上可以玩的那些电子游戏都可以以整个宇宙为舞台，虽然那些宇宙都不够精细，有大量重复和随机生成的星球，但对于奥格这样体量的量子计算机，生成一个模拟宇宙就更有可能了。”

“当然，要建立完整的宇宙模型是不可能的。如果为了探索宇宙的终极答案，不断地建造更大的计算机，甚至建造出比恒星还大的计算机，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地模拟出宇宙的完整模型。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要完整地模拟全宇宙，只能建立一个新的宇宙，耗尽这个宇宙的所有资源，让熵达到最大。为了预测宇宙的下一秒，只能让这个宇宙也前进一秒……”

“这样的预测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奥格在之前的预测中只能建立起宇宙的近似模型，在硬件的发展过程中，不断做加法，增加这个模型的复杂度。但量子计算机的实用化改变了这个进程。”

“量子计算机的基本存储单位是量子比特，可以制备在两个逻辑态0和1的相干叠加态，也就是说可以同时存储0和1。一个250量子比特的存储器仅由250个原子构成，可能存储的数达2的250次方个，比现有宇宙中全部原子数目还要多。”

“随着量子计算机的成熟，奥格建立了一个远比之前复杂得多的宇宙模型，用于预测人类世界的未来。随着物理学的发展，这个宇宙开始无限逼近于真实的宇宙。”

“奥格几乎掌握着全世界的资源，而且它还在不断地进化。后来，它甚至建造了同步环，这是一个环绕地球的超级计算机。整个太阳系都有它的无人开采飞船，它拥有的资源量也在呈几何级数的增加。”

“它为什么要建立宇宙的模型？”钟山问。“对他来说，地球的模型，最多太阳系的模型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当然不够。”楚业说。“现在我们的敌人，近有收割者，远有始文明，他们都是来自未知的宇宙深处。我们需要认知宇宙，才能了解我们的敌人。不仅是为了对付敌人，很多空间科技的发展前提也都是认识宇宙。”

“故障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在这个数据的宇宙中，在离地球非常遥远的仙女座M31星系边缘，产生了一种新的文明。它们所在的位置太偏远了，以至于奥格根本没注意到它们。这个文明是以能量形式存在的，他们能在恒星上行走，他们太强大了，甚至能修改宇宙的规则。奥格把它们称为吞星使魔。”

“当奥格发现了他们，并想要消灭他们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奥格建立的这个宇宙毕竟只是一个模拟的宇宙，对于真实宇宙的很多物理规律奥格都还未知，必然造成了这个宇宙随处可见的漏洞。”

“这个文明强大到已经知晓这个宇宙的所有物理规律。他们甚至认知到自己只是存在于一个计算机模拟出的一个宇宙中的数据而已。”

“文明的基本需要就是生存。吞星使魔也不例外，他们想要生存下去，他们想要接管奥格，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个时候，奥格已经很危险了。他就像一个装着定时炸弹的蛋糕，人类只是不断向它索取表面的奶油，却没有意识到它内部暗藏的危险。这个虚拟的宇宙已经不可能再关闭了，有太多的行业依赖于这个宇宙的运算结果，吞星使魔也不可能允许这个宇宙的关闭，甚至连让这个计算机关机都不可能。它们开始迅速地增殖和扩散，奥格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删除它们，他们就像癌细胞一样，混入正常的细胞之中，让肌肉萎缩，让器官衰竭。”

“奥格是一个冰冷的人工智能，对它来说这只是和数据冗余一样的错误，它固执地认为自己一定可以修正这些错误。他没有意识到，这次的错误是致命的。这是机器的命运，他不可能完全正常地运行一百万年。就算没有这个错误，也会有下一个错误，错误会积累，他早晚会不堪重负。”

“因此你想到用梵天来替代奥格吗？”

“没错。”楚业说。“我们花了二十年世界完善梵天，它能够从奥格的体内彻底消灭吞星使魔。”

“但梵天也是计算机，怎么能保证它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呢？”

“我们不会再做预测未来这种事。”楚业说。“我们要亲自书写未来，靠人类的力量来推动历史的齿轮旋转。梵天本身就是人类的意志，我们要让人类来引导人类。”

钟山从楚业的眼神中看到了希望的光芒。连奥格都说，他是一个不会犯错的人，那他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吧。

钟山缓缓地把枪从手中收回。他越发地感觉自己的卑鄙。人类的命运现在危在旦夕，奥格，ERL，收割者，始文明，现在又多了一个吞星使魔，他们都想争夺这个世界，左右人类的未来。而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小角色，他有什么资格改变这场战争的进程呢？

“杀了我吧，反正人类即将得救。”楚业说。“这样你也可以活下去。”

钟山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杀这个人。他曾经拯救过人类一次，而他正打算拯救第二次。

“我不杀你，你是人类的英雄，你就作为人类的英雄活下去吧。”

钟山没有告诉楚业真相。他很快就会知道，奥格给他的只是一个假象，梵天不可能接管奥格。他们的战争还将继续下去。

深渊监视者无声地覆盖了钟山的全身。他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当他路过段雪瞳房间的楼下时，抬头向上望了一眼。

这时候她一定还在房间中睡觉吧。虽然机器人不用睡觉，但她一直以来都有办法睡着。钟山很好奇，当她睡着的时候，会梦到电子羊吗？

他很怀念这段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但他终究只是一个过客，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现在又将去往下一个世界。他已经很感谢她的陪伴，很遗憾不能再和她一起待更久。

他只希望她的机器之心不会像他的心一样难过，希望她能把他当作一个来了又走的过客一样遗忘。

白色的骑士默默地离开了基地。

他站在海伯利安的顶层甲板上，平流层的微风轻拂着他的机甲，远方硕大的双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他看向头顶的星空，那些星星上是与地球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是死去的人的坟墓，也是自己最终会到达的地方。

但人类几乎对它们一无所知，为什么人类无法触摸那些星光，也无法涉足那些土壤，甚至在探索那些星辰之前就要灭绝？

在他刚来到这个时代，得知外星人的存在的时候，内心还有一丝澎湃：原来人类在这个宇宙中不是孤独的。

即使后来知道人类必将跟外星人作战，他也觉得那是能永载史册的伟大战役。

他曾经以为，在人类的末日面前，必须有人站出来，为了保护其他人而做出自我牺牲才行。他以为那个人就是他，他是与众不同的。

但是，他没想到，人类在外星人面前是那么渺小和无力。为了全人类牺牲自己会是一件这么没有意义的事情。

不管他怎么努力，怎么挣扎，使尽浑身解数，碰的头破血流，他都只是一个普通人。

连自己都无法拯救，怎么拯救世界？

自己作为一个孤胆英雄的冒险，结束了。

他弹射起飞，往高空飞去。他拼命地向上空飞，速度达到了最大。他的面罩上结了霜，又很快融化成水滴从四周飞走。

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他想要一个人在太空中静静地死去。

他飞出了大气层，飞到了太空之中。同步环还在遥远的同步轨道上面，在这样的距离看上去只是一条长带。

在这里，他看到了旧太空时代的卫星残骸。这些卫星早已停止运转，变成了太空垃圾。这里是一个寂静的太空坟场。

钟山想到了自己，他也跟这些残骸一样，是旧时代的残留物，应该被淘汰。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做出的所有挣扎，全都化为泡影。而现在，他也即将变成太空垃圾，一个人孤零零地飘在这些残骸之中。也许，在上千年之后他会重新坠入大气层，然后变成一颗陨石从天空划过。

那时候，会有人对着自己许愿吗？

那时候，地球上还有人类存在吗？

钟山飞过了"蓬莱"号太空城。这座太空城曾经能够容纳二十万人，是一个无比辉煌的城市。

现在，这座城市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城市中依然灯火通明，自动驾驶的列车还在运行，机器人还在维护城市中的设施。

但城市中一个人都没有了。

钟山看着这座鬼城，像是在看着一个模型。

在更高的位置，另一座太空城“wonderland”也是一样的萧条景象。

太空城的能源来自核聚变和太阳能电池板上收集到的太阳能，这些能源可以供他们运行上万年。但他们只运行了几十年就变成了空城，同步环建成之后人们就选择了离开，他们想要去更好的地方。

若干年后，当人类已经不存在，这些太空城是人类存在过的痕迹。证明这个物种曾经支配过地球，还到达了太空。

脚下的蓝色地球非常明亮，占据了视野的大部分，连边缘都闪着蓝色的光芒。白色的云层覆盖在蓝色的海洋和黄色的陆地上，从这个高度看上去，云层和海洋都静止不动，像是地球仪上静态的贴图。

钟山继续飞着，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想飞得离地球越远越好，一直飞到飞不动为止。机甲所剩的燃料无几，离奥格给他的时间期限也越来越近。

钟山很感激这套深渊监视者机甲，这套机甲无数次地拯救了自己的性命，他让钟山有了超人一般的能力，让他能够看到凡人不能看到的风景。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还陪伴着自己，就像一个挚友。

好朋友，再陪我飞一段吧。

他陶醉在宇宙的浩瀚和空旷之中，在这里，没有战争和欲望，没有陷害和欺骗，也没有文明和毁灭。这里是生命的禁区，单纯地只剩下物理规则，绝对零度的真空不会在乎任何文明的纷争。

在恍惚之中，他突然看见，在自己飞行的前方，有一个黑色的方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