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之城（三）

1

钟山和段雪瞳面面相觑，两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愕和恐惧，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让他们的头脑都陷入了空白和停滞。

段雪瞳把自己断了的右手用力往肩上一怼，竟然接上去了。她活动了一下，发现右手可以运动自如。

钟山被这一连串的变故震撼得无法正常思考。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可爱女孩竟然是个机器人？而且看她的样子，她自己也不知道。

钟山还在发愣的时候，段雪瞳突然出手！她从地上弹射而起，跳到一个冲过来的机器人面前，一拳抡在它脸上。机器人被巨大的冲击撞飞，还在空中飞行的时候，段雪瞳一段疾跑追了上去，跳起来按住它的脸，把它从空中扯下来，按在地上滑行，把地面都按碎了，按进了地底。

在一连串怪力乱神的动作之后，段雪瞳愣在了原地，把由于用力过猛而脱臼的右手接了回去。

“你不要看着我，然后露出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好吗？”段雪瞳转过脸来，对钟山说。“我也刚知道……这副身体能做出这些事。”

“一旦接受了这个身体，突然发现……好像还挺酷的呢。”

段雪瞳莞尔一笑，吐了吐舌头，钟山感觉她的身后有鲜花在绽放。她还是那个可爱的女孩，即使身体是机器人的身体，但她的思想，性格和人类完全一样。

在这一瞬间，钟山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孩凭借那纤弱的身板，能够使出远远超出常人的力量，成为唯一的S级执行部员。钟山恍然大悟，他明白了当时在上海的那场激战中，段雪瞳为什么无法启动深渊监视者了，因为她是一个机器人，而深渊监视者只对人类有反应。

讽刺的是，这个机器人，竟然一直在为了人类的未来而跟人工智能对抗？钟山不知道还有多少自己不知情的秘密。

地面开始震动，巨大的轰鸣声撕扯着他们的耳膜，让他们不得不捂住耳朵。他们身边的楼房突然开始变形，和刚才那个巨人出现时一样，楼房活了过来。三座墓碑一样的大厦变成了三个地狱中爬出来的泰坦巨人。

“还有完没完？”段雪瞳嗔怒道。

钟山再次准备迎击巨人。

但巨人的目标不是他们。他们转过身去，面对着天空。

钟山和段雪瞳突然陷入了阴影之中。巨大的黑暗笼罩在他们头顶，同步环的人工光源都被遮蔽了。钟山抬头，看见燃烧的巨人正在坠落。

刚才他在空中反复洞穿的巨人，此刻像是巨大的陨石，燃烧着从天而降，即将坠落到地面。它背向下，手脚无力地拖在后面，身上千疮百孔，洞穿的胸口和撕裂的肩膀之中，跳跃的电光像是雷电在闪烁。还有无数碎片和巨人一起落下，就像一只浩浩荡荡的太空舰队，全军覆没之后从大气层之上陨落。

钟山冲到段雪瞳面前，抱起了她，然后立刻起飞，向远处飞去。

刚才出现的三个巨人同时启动，开始朝着巨人下落的位置奔跑。他们根据巨人下落的轨迹，跑到了巨人大致将要坠落的地点。第一个巨人双手张开，等待着接住下坠的巨人；另外两个巨人跑到它身后，顶住它的后背。在他们之后，一排排楼房拔地而起，几乎紧挨着，作为他们的后盾。

坠落的巨人撞在了第一个巨人身上，三个巨人都在发力，试图接住它。巨大的惯性推着三个巨人后退，像是一座滑行的大山，把他们身后的层层叠叠的楼房轻易撞断。

在撞倒了五排楼房之后，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刺眼的火光亮得甚至让背对着爆炸逃跑的钟山都睁不开眼。爆炸中心，四个巨人和周围的所有物体一起，瞬间汽化。爆炸的巨响之后，冲击波接踵而至，空气被剧烈压缩，冲击波像是雪崩袭来，把一路上的所有楼房都碾碎。

冲击波还在扩散的中途，空气却又朝着相反的方向被吸了回去。

“糟糕！核聚变引擎爆炸了！”段雪瞳说。“同步环会被炸穿的，我们得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

巨人的爆炸把同步环炸开了一个大洞，同步环迅速失压，引起了一连串连锁反应，爆炸正中，楼群全部像玻璃一样熔化。爆炸还在继续，逐渐演变成一整段同步环的爆炸，从高空往下看，地面的楼群就像煮沸的开水一样，开始剧烈沸腾起来。同步环的地面露出一个直径超过一千米的圆形大洞。洞口的直径还在增加，像是一个巨型的漩涡，漩涡里面是完全的黑色空洞。大洞向周围急速扩张，像是黑洞一般疯狂地吞噬着周围所有的物体。一座座大楼轰然倒下，像是泥石流中的村庄一样，被卷入漩涡中心。

钟山还在飞速地在向上攀爬，在钢铁碎片的湍流之中逆流而上。他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轰鸣声吞没，在震慑心魂的恐惧之中气血上涌，血脉偾张。

他从面罩后视摄像头拍摄的画面中看到身后整个城市混乱得近乎疯狂的景象，大楼像泡沫一样破碎，激起的波纹和水花四处翻腾，机械之城在剧烈地漩涡中下沉。

2

地球上，松江南郊垃圾场，此时地面上的李斯特在干完了一天的活之后，如释重负，对晚上即将开始的《远星》跨星系大战摩拳擦掌，充满期待。他揉了揉有点酸痛的腰，长舒一口气，悠悠地仰望着天空。

此时临近傍晚，夕阳把天空映照得一片酡红。他看着深空的同步环，艳羡地咂咂嘴。这个月又没有攒下多少钱，他感觉自己离同步环越来越远了，不禁叹了口气。

那个细长明亮的带子是多么美丽啊！就像一个精致的工艺品一样，鬼斧神工，如梦境一样美好而遥不可及。

突然，那个精致的工艺品上冒出了一个小火花。

李斯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赶紧揉了揉，然后仔细盯着同步环看。

更多的火花在同步环上密集地出现，在同步环上的某一段蔓延。

火花连成了一片，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圈，在傍晚的天空之中格外地明亮。

那个远在同步轨道的同步环竟然在燃烧！

在他附近，垃圾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天空中的异样，他们都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天空。

李斯特眼睁睁地看着同步环熊熊燃烧，那个承载着无数人梦想的极乐世界，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圣殿堂，竟然断裂开来！

3

钟山和段雪瞳最终还是被剧烈的风压吸入了爆炸的缺口，他们也飞到了同步环之外。他们在太空之中飘荡，被惯性推着向远离同步环的方向飞去。

他们看着远去的同步环还在无声地爆炸和燃烧着，如同的太阳表面。剧烈地爆炸和外泄的气流，把大量的碎片和残渣喷射出来，上演着无声的默剧。

这个环绕地球的巨兽正在嘶鸣，它的身体之中正在发生翻江倒海的爆炸，皮肤被炸裂，开始溃烂，鲜血和肉块喷射而出，掀起惊涛骇浪。

这么剧烈的爆炸在钟山眼前展开，钟山却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自己的喘息声。

他看向段雪瞳，她的面罩虽然破裂了，但她并没有“窒息”。她毕竟是一个机器人，她恐怕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竟能在太空中“存活”。

钟山的面罩上显示，机甲破损程度超过百分之六十，存氧量只够他再呼吸二十分钟。就算他全速飞向地球，也不可能在燃料和氧气消耗完之前返回大气层。

钟山突然感觉好冷。在经过了战斗中承受的伤害和破碎之后，深渊监视者似乎已经很难维持钟山的体温了。

现在他身处于寂静空荡的宇宙，身边只有太空垃圾，破碎的机器人和导弹的碎片无声地从他身边划过。

“我们这次是不是真的完蛋了？”钟山问。

“好像是……”段雪瞳说。“对不起，这次我还是没能保护你……”

钟山只能从她的口型和断断续续的通讯语音中猜到她的意思。他笑了，这个女孩还是这么坚强，勇敢，总是想要保护别人。

“你冷不冷？”段雪瞳问。

“有一点……”

段雪瞳紧紧地抱住了钟山。

“这样好点了吗？”

钟山没有任何感觉，段雪瞳的身体跟他一样冰冷。

“比刚才好多了。”钟山笑着说，但他的声音却由于寒冷而微微颤抖。

“对不起，钟山。”段雪瞳充满歉意地说。“最终我还是没能保护你。也许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把你卷进来，这不是你的战争……”

钟山看着她的脸庞，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他很早以前就在想，这个强大的女孩，强大到不像人类，难道就没有害怕的东西，没有苦恼的事情吗？

现在他知道让她害怕和苦恼的事情了。

她总是在自己面前露出温柔和关心的一面。

深渊监视者的面罩上出现了裂纹，裂纹开始蔓延，并生出了细小的分支。面板上出现了警告。

“不过，我们好歹还是完成了任务。”钟山说。“革命即将开始了。”

“对啊，虽然那已经不关我们的事了。”段雪瞳的声音轻柔，从面罩之中贴着他的耳朵传来，让他头皮一阵酥麻。“梵天和奥格会怎样，变革能不能成功，人类的未来会变成怎样，我们都看不见了。”

“你还不会死，你还有机会！”钟山说，“你可是机器人啊，你可以等待救援。”

段雪瞳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想不到。我最后竟然会这样死去。”段雪瞳说。

“我十分清楚，这个世界是谁都无法掌控的。死亡，就如同掷骰子一样，不知何时，就会突然降临某处、某人身上，这就是天道。总会有无法跨越的高峰和巨浪，在那些事物面前，人类是如此的脆弱和无力。我设想过各种各样的死法，被炸弹炸死、被石头砸死、从飞机上掉下摔死、死在战场上，都没有想过会在太空中漂浮着死去。”

“最可笑的是，在刚刚知道，我是一个机器人、是不死之身之后，命运还是有办法用死亡来制裁我。”段雪瞳想笑一下，但她的皮肤已经被冻住了，脸上的血液结成了冰块。

“不过。就这样飘在太空，下面是蓝色的地球，旁边是绚丽的烟火，好像也挺美的……”段雪瞳的声音越来越小。

“而且，还是跟我喜欢的人……”

最后一句话钟山听得很模糊，他不确定是自己听到的，还是产生了幻觉。

缺氧让他意识模糊，他的面罩上产生了白雾，白雾变成了冰霜。

他紧紧地拉住段雪瞳的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