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你母亲‘忆当年’时,我挂在树上那一句起,我就醒了,看你俩正聊得欢,我就没敢出声。”徐清远说着,轻咳了一声。
邱小娥把热水端到他面前,徐来运也端来了粥,待热粥落肚,徐清远也终于有了劲,接下了没说完的那些话题。
张班主,那个不简单的女人。原名张荷花,初时才是个不起眼的学徒,戏团里的人连着徐清远在内,都没想到这个有着花儿名字的女人,日后竟给二棚子戏团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戏团逐渐落寞以后,张荷花便独自出去打拼。她靠着走南闯北吸收来的各派戏路演出经验,凭着三分本事,七分口才,竟也能带起一个像模像样的戏团来。
二棚子戏到了她的手里,已不再是传统地方戏,而是成了婚丧嫁娶时的小剧团表演之后,偶尔唱上两处的垫底戏。
张荷花自己不仅唱戏,也肯扮丑,尖酸的邻家婆婶、骂街的泼辣媳妇,扮啥像啥。她还一手包揽了串场主持的活,一些热闹的场面话、老人爱听的吉祥话张嘴就来。
与张荷花一相比,接不到什么活的徐清远的老戏团就惨淡许多。他们找不到人写新的戏本子,也摸不清时下流行的套路,更拉不下脸来将二棚子戏演成俗气的二人台小剧场。
老乡们出了钱,是想听几句好听话,看些更尽兴的戏的,而不是看几个老头子演那几出没啥新意的老戏本。
《借翠花》、《二道口》就是演上数十遍,也比不过张荷花的《王老婆子骂街》、《呛媳妇》演一遍赚得多。
戏团里的老人坚持不住了,说要解散。徐清远便磨破嘴皮子,放下脸子一遍遍劝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笑着说哭着说。可那回忆就是再美,再辉煌,也终究是回忆,现实里做不得数。
村里念在徐清远对文艺建设有些奉献的份上,找他做了村委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干部,一月领几百块钱。
加上邱小娥种地来的一些补贴和时不时找来的些活计,搭上徐来运寄回家的一些,夫妻俩省了又省,抠了又抠,这才得了些给戏团周转的钱。
即便是这样,戏团的人也并不领情。许多老伙计反过来劝说徐清远不要过于执迷不悟,守着个戏团既成不了角儿,又发不了大财。
如今再演一场戏,得是徐清远跑前跑后地忙活,对着老伙计们把好话说尽,笑脸陪尽,拿着粮米油面上家里去,同时又安抚了家属们才能成功的事了。
他四处去探听谁家姑娘小伙准备结婚,谁家老人准备出殡,只要听说哪里有活计,谁能给介绍路子,那兜里常备着的烟就像个不要钱似的拼命往外散。
做完这些,还得和主家客套一番。说起自家戏团多不容易,求着别人给戏团一次机会,价钱高低不打紧,主要是想稳定老伙计们的心。
好不容易将一切安排妥当,徐清远以为主家那边稳了,才嘱托好戏团的老伙计们铆足劲上演好《杨二女哭孝》。
多少上了年纪的人了,都做好了准备,该哭的就想着伤心事,该唱的就多记着唱词,主要演员连白布都披挂上了,主家却只告诉徐清远一声:“唱不了了,请了别人来唱了。你们走吧!不嫌弃的话留下来吃点酒。”
这搁谁身上都受不住,戏团的人顿时炸开了锅。徐清远虽心里不是滋味,但也得顾全大局,忍着气和主家在后台掰扯。
“您给的价钱也是一早商量好的,现在说不演就不演了,叫我咋收拾?您看这样行不?等他们戏团演完了,咱再接着演。戏团十几号人跟您要个三五百演出费,匀下来不过一人几十块钱,抵不过您一天的烟酒钱,做人要厚道。”
“这事本来也轮不到我做主,我当时怎么说来着?这事成不成要看运气,我好心给你们介绍活计,你们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有脸来倒打一耙?”主家不耐烦地挥挥手,招来了张荷花戏团的人。
那边有眼力见的就卖力地敲响了锣鼓,铺垫起来。“家里老人们就喜欢这样的,能放开嗓子嚎的,哭起来能让祖宗都听见的,一群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光会耍花架子有啥用?走走走,赶紧走,别在这碍事!”
说着主家人就要动手赶人,张班主那团过来瞧热闹,有些嘴快的免不了冷嘲热讽几句。
戏团的老伙计们嘴也不是吃素的,憋了一晚上的气正愁没处使,就回了几句,这下场面就乱了,从斗嘴开始升级到了动手。徐清远劝了这位劝那位,吃奶的劲也试出来了,依然里外不是人。
这回是人也伤了,老伙计们心也伤了,怎么也不肯再唱戏了。有的为了避免徐清远再上门劝说,干脆在家躲了起来,不再来医院探视。
“老头子,难为你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你先喝口水歇会儿吧!我看护士也该上班了,我和孩子去找护士来给你爸把吊瓶挂上。”邱小娥端过热水。
出了病房,邱小娥长叹口气:“你爸这辈子,估计都这样了,咋想都不会转过弯来,叫他放弃唱戏恐怕比登天还难。可是单凭着咱俩在那熬着,也熬不了多久了,来运儿,你得想办法帮帮你爸。”
“我咋帮?妈,你不知道……”徐来运话到了嘴边,被邱小娥脑后的白发刺了一下眼,又吞下了话题,“我……我辞去了工作,一时半会儿的也还没找好下家,要钱要钱要人我都……”
“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帮着你爸重整戏团,再为他排一次戏,要不他咋样都不会甘心的。”邱小娥轻声说道。
“啥?妈!这事儿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先别说我对这二棚子戏根本就不了解,再者说,我以后还是要回城里找工作的,这一耽误起来就没个尽头,难不成叫我以后都待家里啃老?”
“我也没叫你天天跟着戏团跑哇!我是让你想点辙,先把戏团给盘活了!你们年轻人思路活泛,总能想到办法。你姐和姐夫还在县城里开小超市呢,钱和工作的事,暂时难不倒咱的。”邱小娥劝说道。
“哎哟这都哪跟哪!怎么又扯上我姐了……”徐来运有些无奈地抓着头发,“我这么跟您说吧!戏团的事,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也不是扔进去点小钱就能让它起死回生的,我把话放在这里了,我爹都解决不了的事,你儿子我,更是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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