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不能归根

“我们加的剂量已经是她这个年纪能承受的最大限度。”

“那她还这么精神。”

“抗药性和老人自身的意志力，是我们没法预料的。”

“再加一点试试？”

“不行，这就是你们签字都不行，剂量再大就是违规了。”

两个值班的医生都冲着江宇摇头，他们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施杞见到王英瑶在所的病房门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顾唯。

顾唯拍了拍两个医生的后背，示意他们别吵着病人休息。几人瞬间噤声，转身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经过护士站时，台前没人。值班的护士正在里间和同事们说着刚才王英瑶病房里的情形。

施杞快步走到病房门口，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三张病床，三张折叠陪护的床，所有人都静止着动作。

王英瑶的病床在中间。施杞没敢过去打扰，她怕她的出现会打破这番好不容易恢复的宁静。

从门口看过去，王英瑶是平躺着的，双眼似乎还是睁着的，她好像正望着没有开灯的天花板。

病房里只有监测仪和门外透进的光亮，再无其他的光线。施杞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

“她没事了。”

“谢谢你。”

“跟我说什么谢。”

顾唯刚到的时候，王英瑶灰色的眼眸已经模糊，她的手在空气里乱抓，也不再是有规律地朝白大褂的肩头挥动了。

她的诉求越发地清晰，根本不需要身边任何人询问，她在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我要回家。

“江宇来了她就不闹了吗？”

“我跟她说再挂三天水就能回家了。”

两人站在走廊的尽头里，看着玻璃窗外的夜色。市第一医院在南京城南的老城区，附近有景区，有商业区也有居民楼，但这个时间万家灯火的明亮被夜色取代。

那一个个漆黑的方格里是一个个叫作家的地方，那也是王英瑶一直念叨着的要求。

“王英瑶三天后会康复吗？”

“不会。”

“那会死吗？”

“不一定。”

所有人都觉得王英瑶如今的信念也好，固执也好，她的精神头都是让她更快地奔向死亡的征兆。每一个挣扎和叫喊都是她对本就不多的生命的消耗。

“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不现在办理出院呢？”

这样王英瑶就能回家了，她不会死在医院里，她能实现她目前最大的愿望。

施杞想到她的外公。

他不是启东本地人，他少年时离开安徽巢湖出外打工。在他去世前一周总是吵着要回安徽看看。

家里的大人没人有空陪他回去，而他自己很久都没有坐过长途汽车，不知道该如何去汽车站，怎么乘坐火车，更不知下了火车后如何去往他儿时的家。

他那几天都气呼呼的，后来大人们哄着他，对他的吃食有求必应，他孙子又考上了本科，最后的时光里，他都是笑着的。

施杞不知道在他闭眼之前，是不是还在想着要回家的事情。

外公的坟早就买好了，在南通郊区。葬礼上大人们哭天喊地，离开殡仪馆后就是菜香酒溢和客套的交互。

安徽巢湖也来了些亲戚送外公最后一程，但所有人都自动忽略着外公曾经想回巢湖看看的事情。

“她肯定能熬过这几天的。”顾唯安慰道。

“我也觉得会。”

没有一个活人能真正地了解死亡，它的到来没法预料，却意味着永远的离开和一切的结束。

还有是无尽的遗憾。

施杞外公永远也不可能回到那个他出生的城市。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回去。他那几天看到电视里说，巢湖将要并给合肥，巢湖要消失了，他想最后看一看。

他从那里出生，他也想在那里死去。中国人的那句落叶归根，外公到了也没能实现。

不过王英瑶还活着，她还有实现愿望的机会，只剩三天而已。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奔跑声。施杞和顾唯对望一眼，他俩站在病房走廊的尽头，他们身旁是水房和公共热饭的区域，他们说话也一直很小声。

整个病区都在睡眠里，不应该有人在疾走或者奔跑。

那脚步声愈来愈近，是冲他俩来的。

昏暗的走廊灯光里，江宇的身影在暗色里显现，伴随着焦急的喘息。

“你们看见我奶奶了吗？”

“在病房里啊。”

算起来施杞是最后一个离开病房的人，当时王英瑶就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她可能没看清她的表情，但她不可能没看清床上是不是有人。

王英瑶就在床上啊。

“她不见了。”

三人快步走回病房里，房间里的鼾声和之前区别不大，两边拉着的围帘也纹丝不动。

施杞的眼神朝向病房尽头的卫生间，门关着，但门缝间有亮光倾泻。

“会在里面吗？”

“她腰上有伤啊。”

江宇的眼神也落在了卫生间的门缝处，但表情却是不可置信。

卫生间门外的折叠床上，马阿姨的鼾声没法忽略。

没有旁人的帮助，一个腰骨受伤，胆汁积压，依靠尿不湿，几天没有下过床，更没有进食的老人，能凭借一己之力走进卫生间吗？

三人走进房间，三人都不相信。

施杞伸手轻轻拉开了第一张床的围帘，里面没有王英瑶的身影。那应该在也第三张病床那里，许是两个老人拉起了家常也是有的。

但第三张床的围帘里只有一个熟睡的老人。

那只剩卫生间了。

“奶奶？你怎么一个人起来了？你有事叫我啊？”

江宇靠近卫生间的门板低声道。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王英瑶老了，听力不是很灵敏，但声音再大就会吵醒病房内的其他人。

江宇没法抬高音量，同样也没法推门进去。

毕竟是奶奶和孙子。

“我来。”

施杞走在最边，江宇和顾唯一左一右跟着。

王英瑶就算能走到卫生间里也得一直扶着，随时都有摔倒的可能，他俩的做好了准备。

“锁门了怎么办？”

“你先开试试。”

施杞转动卫生间的门把手朝外拉。

“奶……奶？”

卫生间顶部的灯光洒在三人惊愕的脸上，里面空无一人。

王英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