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都不回去

“哥，你说咱们这次出去，真的能挣到钱，过上好日子吗？”

“肯定能的，到时候我就盖上四间大瓦房，买上自行车和东方红，让春花风风光光的嫁过来，大全，等到那个时候，咱俩一起，你娶秋红，我娶春花，咱俩做邻居。”

冯全跟着他的话，畅想着那一幕，不由得开心笑了。

圆盘一般的月亮攀爬到树梢的时候，瘦瘦小小的吴秋红带着包袱跑了过来。

直到跑到冯全身边，她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

“春花姐，春花姐被家里人发现，关起来了。”

两人愣了片刻。

程向阳着急忙慌地就要往回跑，走了几步回头又叮嘱冯全。

“冯全，你带着秋红先走，我回去看看，咱们在镇子上的车站集合。计划不变，明天上午发车的时候等不到我，你们就别等了。”

冯全拉着吴秋红大步走向镇子，这时候他才发现，吴秋红的手颤抖的厉害。

“大全，要是，要是咱也跑不了，咋办？”

咋办？

冯全回头看看程向阳已经看不见的身影，用力握住吴秋红的手。

“能跑，能过上好日子的。”

*

“干嘛把我关起来，爹，娘，你们开门！”

“开门干啥，开门让你跑？要不是你哥今晚提前回来，正好碰上你，我老江家的脸就要让你丢尽了。”

江有财蹲在江春花的门口，叼着烟袋，语气中是满满的恼怒，他说完，看看自己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儿子。

“你俩给我看好了，这妮子要是敢出门，直接打断腿。”说着，完全不顾在屋里哭喊的江春花，起身回了自己屋。

江春花听着屋外自己爹的声音，有些绝望的闭上眼睛。

这时候，后窗那里却传来了敲击窗户的声音，她一愣之后，继续放声大哭，身体悄悄移到后窗，将窗户打开。

窗外，程向阳猫着腰站在那里，一脸担忧：“春花，你没事吧？”

江春花的眼泪瞬间又落了下来：“你走吧，我出不去，我爹和我哥把我锁起来了。向阳哥，你先走，出去之后给我写信，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后窗的大小像个狗洞，七八岁的孩子都出不去，更何况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

江春花伸出去手，有些粗糙的手与程向阳紧紧握在一起。

“你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咳咳。”

重重的咳嗽声从隔壁房间传来，江春花知道这是她爹最后的忍耐限度。

“拿着，快走，等我去找你的时候，记得请我吃肉。”

江春花将手中的一个小包裹塞进程向阳手中，扬起唇角看他，眼泪却在眼眶中直打转，她眼睛一眨不眨，似乎要将面前这个人深深印在自己的脑子里。

程向阳的心里一阵阵钝痛，像是被大锤子一下一下地砸上，砸得他眼前一片模糊。

“我去找你爹。”

他抹了一把眼睛，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自己一个人离开。

还没等程向阳走到屋前，隔壁房间的后窗就开了。

“想带我闺女走？”

江有财将烟袋杆伸出窗子在墙上敲了几下，将烟灰倒在地上，声音很是淡定。

“程小子，你凭啥带走我闺女？”

“跟你实话实说了吧，”伴随着火石声响起，一阵烟草味也从小窗中传了出来，“你小子看着也算灵光，但是你家那个情况吧……”

江有财停下，抽了几口烟，才继续说道：“虽说咱村里也找不出来几家像样的，可是别村呢，我闺女好得很，不愁嫁。”

“爹，你咋能这么说呢！”江春花的哭声从隔壁传了出来。

江有财不管她，继续开口：“程小子，你要是有个闺女，你舍得让她进你们程家那样的人家吃苦？”

最后一句话，让程向阳的心硬生生被撕开一道裂口，露出鲜红的血肉。

毫无疑问，他不舍得。

春花……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喊不出来，程家确实太穷了，但只要他能赚到钱，春花就能跟着他过上好日子，可是，他真的能赚到钱吗？

程向阳这些天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江春花刚要继续说些什么，就见她大哥走进来，气呼呼地将窗户关上：“跟这小子有什么好说的？”

她推不开她大哥，只能带着哭腔大声喊道：“向阳哥，我信你。”

程向阳转头看着那扇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窗户怔了半晌。

他的春花，被那扇窗户拦在那间土坯房里，就像现在的他们，只能看到这一片不变的天。

只有他有钱了，才能带着春花正大光明地从里面走出来。

江春花趴在窗沿上，听着那声“好”和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倚着墙根坐下，痛哭出声。

蜿蜒的小路上。

“冯全，你能耐了啊，敢带我妹妹跑，你不知道我妹妹快要嫁人了？”

“八十八块钱的彩礼再加一辆自行车，你有吗？”

“你连爹娘都没有，要不是村里人可怜你，你能活到这么大？”

“我们家秋红就是老死在家里，也不可能跟着你。”

一句一句的骂声还在冯全的脑海中回荡，他面色惨白带着淤青，脚步踉跄，眼里一丝神采也不见。

秋红被她哥哥们拽走的时候，一向胆小不敢大声说话的她，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道，拽得他的手生疼。

可是，无论是哀求还是保证，他都没能留住秋红。

“你现在的样子，就跟条狗一样，还想娶我妹子？”

“没钱，连门都没有。”

冯全走着走着，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最终趴在地上，良久没有起身。

月亮毫无偏私地照在这片贫瘠干裂的大地上，笼罩在月光中的两个男人，坐在同一片土地上，失声痛哭。

*

清晨的车站已经等了不少人，多数人都背着包裹和被褥，有家人相送。

唯有这孤孤单单的兄弟二人，红着眼眶，提着单薄的小包站在人群之中。

冯全抹了一把脸，目光扫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哥，好像是我姨夫。”

程向阳顺着他指得方向看过去，就见他爹和他弟正在人群里找着什么，他心里一急，拉着冯全就随便上了一辆车。

熙熙攘攘的车上很快坐满了人开走，程向阳从窗户往外看了一眼还在寻找他们的身影，似乎是在坚定自己的决心一般小声嘟囔：“不能回去，赚不到钱，不能回去。”

冯全没有回头，他面无表情按下脸上的淤青，身心上的疼痛交织在一起，却让他异常平静。

不混出个人样，不赚到大钱，他这辈子都不回青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