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竞少年

炸响声是从马城家里传出来的，巨大的爆炸声后，整个天水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痛苦的喊声响彻云霄，天水寨一下子就沸腾了。

“完了完了！全毁了！雷管又炸了！”

语烟推开杜恩姒的家门，没说那爆炸声的事，而是问杜恩姒：“你怎么样？”

杜恩姒回她：“我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接下来要躺在床上休息，不能随便走动。”

语烟道：“那马城也是够阴险的，明知道你怀了身孕还推你一把，要是有个好歹，他就是在犯法，是要抓起来坐大牢的。”

杜恩姒问她：“外面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炸了？不是在搜查雷管吗？怎么搜来搜去，反而爆炸了？”

语烟道：“是马城家炸了，他自制了好多雷管，全埋在水缸下的坑洞里。不是不给你搜吗？没想到那东西它自己炸了。”

杜恩姒越听越糊涂，“他家水缸到处都是水，雷管受了潮，倒灌水进去就坏了，怎么还炸出那么大动静？”

语烟刚哄完孩子就忙着过来照看杜恩姒，并没有细打听那边的情况，后来，语烟推着两个孩子，跑去马城家门口看了一圈，听寨子上的人细说了一阵，才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原来，马城把雷管藏在水缸下面的坑洞里，以为万无一失，谁能想到，那个看不见的坑洞居然是歪斜的，雷管顺着坑洞滑落到一旁的灶台下。

马城推了杜恩姒一把，心里高兴，取出好几年都舍不得吃的一块腊肉来煮，把火烧得特别旺，几块长木条放进去，用吹火筒一吹，火就更旺了，锅里的水咕咕沸腾，肉香飘满了整个房间。

单有肉还不够，他提着小锄头去后山竹林挖几根鲜笋来炒肉。

后山鲜笋很多，尤其下过暴雨后，长得特别嫩。马城吹着口哨，想着村长和杜恩姒被他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就得意。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炸响。

他的心猛地一沉！

回头！

视线的尽头，他的屋宅轰隆爆炸，不一会儿就倒在了一片废墟里。

马城的脚一下子就软了，半跪半滚地往屋子里跑。

巨大的爆炸冲击还没有结束，马城却顾不上那么多，还在往前跑，直到一块瓦片飞迸而来，拍打在他的脸上，手一抹，全是血。下一刻，脚一软就栽倒在了地上。

冲击波结束的那一刻，马城痛苦地嚎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家门口。

沾了一身灰的他不甘心地往废墟里爬，已经完全没个人样了，旁边的人劝不住也拉不住。

突然，马城魔怔地从废墟里爬起来，望着不远处转身离开的一个五岁孩子——杜千一！

“是他！”马城指着杜千一，“就是他！”

“什么就是他？”大家不懂马城在说什么。

马城红着眼痛骂：“是他炸了我的家！”

大家觉得马城一定是被气糊涂了，劝道：“人家就是个孩子，又没到你家里去。要是真跟他有关系，不早没了，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

“是啊，好在你家里没人，不然非出大事不可啊。”

马城欲哭无泪，只能无奈地蹲在地上，任谁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斜对面的高高院坝上，躺在木板上的江南山，歪头看着那片冒着黑烟的废墟，嘴角咧笑。他浑浊的目光落在五岁孩子杜千一身上，那孩子绕过一处拐角就不知去哪儿了。

“这孩子，怕是在天水寨留不下去了，得给他找条活路。”

江南山的儿子听得糊涂，问父亲：“爸，你糊涂了？”

江南山摇头，“我没有糊涂，我清醒着呢。你赶紧去给杜千一找个好人家，悄悄把他带走，永远都不要再回天水寨。”

“怎么了？你现在伤了腿，还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落下残疾，怎么还有闲工夫去管一个臭要饭的野孩子。”儿子忧心忡忡地提醒着。

江南山道：“你啊，还不如个五岁的孩子聪明。马城家里的爆炸，就是这孩子引起的。”

“怎么会？”儿子听得一头雾水。

江南山感叹：“千一这孩子，是在给我报仇呢。”

江南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在给杜恩姒修高墙时，马城故意在高墙附近埋了雷管，为的就是把人炸伤，好让大家找杜恩姒的麻烦，让她在天水寨待不下去了。在这种封闭、落后的地方，一个女人没有男人保护，会活得很辛苦，甚至可以生不如死。马城就是要杜恩姒生不如死。

其实大家都能想到这件事跟马城有莫大的关系，但是，没有证据，空口无凭，谁也把他奈何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肉煮得飘香四溢。

杜千一一定是跑去了马城家，对马城的房子动了手脚，才让那雷管从水缸的位置滑到灶台那边去，引发了爆炸。

江南山的儿子听后恍然大悟，但还是觉得有些疑惑，“爸，你怎么就咬定是他，万一是一场意外呢？”

江南山指了指，“那个马城，不是在吼吗？一定是杜千一那个孩子做的。他为什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一定是因为出事之前，马城把杜千一那孩子锁在了自己家。”

儿子似懂非懂，“之前就听说马城在联系人贩子，想把杜千一卖出去。”

江南山催促儿子，“快，把他带走，等马城缓过劲儿来，这人心狠手辣，指不定要做出什么傻事。”

儿子听了江南山的话，找到杜千一，把他从天水寨带走了。

从此以后，杜千一便与天水寨再无瓜葛。

江南山的猜想并没有错，事情确实是杜千一做的，谁能想到呢，让整个寨子都头疼的恶霸，居然被一个五岁小毛孩给收拾了。

事情得追溯到江吾和杜恩姒结婚那天。

一对新人回来，杜千一觉得陌生，他是个被人卖来卖去的孩子，曾有个跛子看他聪明夸下海口说要攒一千块钱来买他，所以他就有了杜千一这个名字。而杜，也正是那位跛子的姓。谁会信一个跛子的话呢，他靠挑着麦芽糖走乡串户地叫卖维持生活，一整天下来，能卖着几角钱？怎么可能拿得出一千块？

因着被卖来卖去的经历，杜千一对陌生脸孔总是非常抵触。所以，江吾和杜恩姒新婚那天，他远远地坐着，不去掺和那团热闹和喜庆。

饿了一整天，杜千一跑到水井旁边喝水，想混个水饱。这一幕被江吾看见了，江吾端了一大碗饭给他，又给他包了几个宴席剩下的馒头。从这以后，杜千一对江吾和杜恩姒有了好感，尤其喜欢偷偷看杜恩姒看书写字的样子。他想，等他长大了，也要像江吾和杜恩姒那样，靠笔杆子过日子。后来，他听人说，杜恩姒怀了宝宝，意思是肚子里有个孩子。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留意过杜恩姒看书写字的样子，却总留意杜恩姒的肚子，羡慕那肚子里的孩子——有家。

杜恩姒找人修墙，杜千一去凑热闹，也想帮忙，但他只是个五岁的孩子，谁都不让他靠近那堵高墙，说危险，他只能偷摸着趁着没人的时候去，没想到就看见马城往高墙旁边的土里埋东西。

他不知道那是雷管，直到那东西炸伤了江南山的腿。

在杜千一眼里，江南山是他的恩人。江南山家里人多，也吃不上饭，没东西施舍给杜千一。加上江南山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头，没哪个孩子敢靠近他，杜千一也不例外。

一次江南山家里煮了粥，老头刚吃了一口，看到杜千一避着他往拐角处走。这倔老头什么话也不说，把杜千一抓到了矮凳上，逼着他把碗里的粥喝光了。

后来好多次都是这样，老头总是一看见杜千一就把他抓到矮凳上坐下，用铜铃样的眼睛瞪着他，逼他把碗里的饭吃光。

江南山被马城炸伤了腿，杜千一就偷偷摸摸溜进了马城的家，也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来个大破坏，在他的水缸里尿了尿，泡的药酒更是不能少，结果，被马城抓了个现行。

马城把他关在了厨房，说等他吃饱了就带杜千一去镇上买吃的。

“你跟我走，我给你买好吃的。”要卖他的人都这么说，所以杜千一一听马城这么说，就知道自己又要被卖了。

马城去挖笋，杜千一就顶着他的水缸看了半天，又盯着地上的砖石看了半天。

突然，他用铁钳子撬出一块砖石，不分青红皂白，转身就从厨房的后门缝隙钻了出去。

杜千一还没跑多远，身后就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

他做到了，毁了马城最引以为傲的家业。

其实马城怪杜千一只是随口说说，他并不知道杜千一究竟做了什么，或者说，他不敢相信，一个五岁的孩子，居然能四两拨千斤地，把他房子给炸了。

杜千一选中的那块砖石，正好隔绝了水缸和灶台，当他把砖石取走，雷管顺势滑向灶台那端。巨大的火焰烧热了地面，烧红了砖石，引燃了干燥的雷管。

杜千一被江南山的儿子带到镇上，坐在老街一家卖老鹰茶的铺子前。

“你想卖了我。”杜千一的声音透着奶气。

“是给你找个新家。”

吵闹的街上隐隐传来清脆的碰撞声，那是卖麦芽糖的大叔，用敲麦芽糖的小铁锥敲出的动静。

声音越来越近，跛脚的大叔快步走了过来，打量杜千一，“瘦了。”

杜千一问那跛脚大叔：“你来买我？”

跛脚大叔笑得很灿烂，从兜里摸出一大叠钱，一边数一边回答小孩：“是啊，从今往后你就要管我叫爹了。”

江南山的儿子没有要那一千块，他说，有个人能照顾他，真心喜欢他，就足够了。

跛脚大叔问：“他之前跟着的那个老头子呢？”

老头子买杜千一是为了让杜千一给他养老送终。

“死了。”

老头养的鸡吃了马城家的菜，被马城捉住去找老头的麻烦，跟老头大吵了一架。马城说话刁钻，为人心狠，活生生把老头子给气死了。老头子一死，马城就说杜千一是老头子赔给他的。所以，马城一直在张罗卖杜千一的事。

那天雾很重，老街人不多，破旧低矮的房屋被藏了一大半。杜千一就跟着跛脚的麦芽糖大叔消失在了浓雾里。

回到天水寨，江南山的儿子去看了杜恩姒，把一个木盒子放到她面前，那是杜千一送给杜恩姒的。

想起杜千一，杜恩姒心里有些难过。生为人母，如果不强大，将来，自己的孩子也会跟着自己遭罪。

是时候振作了。天水寨为是非之地，不好立足。其他地方，就未必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