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无凭语

杜恩姒头一回遇见这样的情况，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起床去镇上的妇产科医生那儿做检查，可她又担心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过于走动反而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时，响起了敲门声。

语烟打开门，进来的是先前给江家山叔治腿的医生。语烟一急，拉着唐迎的手就要给唐迎跪下，吓得唐迎伸手去扶，一不小心两人都跌倒在地上。

“你是神医，山叔的腿那样了都能治，一定也能给恩姒看看。”语烟说。

唐迎去山里跑了一圈，样子比之前更狼狈，头发乱得像个小乞丐，她也没办法，山里荆棘多，穿来穿去很容易就把头发给挂乱了。身上的衣服就被挂得快成布条了，汗水污了脸，让人看不清她的样子，只有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杜恩姒，也慌了，问：“她怎么了？”

“见红了。”杜恩姒有些虚弱地说。

唐迎赶紧用湿毛巾擦了把手，走到床边，给杜恩姒做了检查。

“怎么回事？你现在孕周期只有85天，是不稳定的时候，最需要小心。”唐迎说。

语烟急得红了眼，问：“那怎么办？”

唐迎道：“我先检查清楚才能下结论。”

“遭了，我的医药箱被落在先前的院子里了，我去拿。”

唐迎说着就走了，语烟追上去，想让唐迎留下来照顾杜恩姒，她去拿医药箱。那唐迎跑得真快，一下子就没影儿了，偏偏这时候两个孩子在家里嚎啕大哭，声音传到语烟的耳朵里，急得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杜恩姒也怕孩子出意外，不敢耽搁，让杜语烟赶紧回去看看。

“那……你先在床上躺会儿，我去去就回。”语烟两头不放心，撒腿跑得飞快，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回来。

杜恩姒一个人躺在床上，想起了江吾，要是江吾在身边就好了。

她和江吾都是天水寨的人，完全符合人们对于青梅竹马的想象，同一年出生，一起把铁锅扛街上去卖被罚不许吃饭，上学的时候一起逃课掏鸟窝被父母追着打，青春期给彼此递情书被老师罚站，高三毕业又巧合地考进了同一所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两家人赶紧张罗了一桌升学宴，后来天水寨的人敲锣打鼓地把两人送去了大学。

送他们走的那天，村民们望着大巴车摇摇晃晃离开的样子，感叹说：“咱们天水寨总算出了人才，不用再靠做木活儿吃饭了。”

“你错了，他俩报的都是建筑设计。”

“什么是建筑设计？”

“毕业后继续做木头活计。”

“什么？那还读个什么大学？交那么多学费，费那么大力气，就为了给人做木匠？”

“你又错了，等他们毕业，就不是像我们祖祖辈辈那样给人做木匠，而是给国家做木匠，国家的栋梁。”

“不还是木匠吗？”

“也是。”

杜恩姒心气高，她要证明给天水寨的人看，她下那么多的苦功夫绝不是为了做小小的木匠，她心里有宏图，可是，没想到，理想还没实现就先灰溜溜地回到天水寨来了。

她记得小时候看到有人坐着汽车来天水镇，车停在黄泥马路边上，梳着油头穿着西装的人就站在车旁边，用手绢捂着鼻子，指着远处的天水寨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种蛮夷之地，谁来谁倒霉！”

说完，钻进车里，掉头就走了。

小小的杜恩姒牵着牛经过，那人厌恶的样子让她印象深刻，好像自己给别人添了极大的麻烦一样，特别不好意思。

如今回到天水寨，她生长的地方，碰上不高兴的时候，似乎也想冒一句“穷山恶水”，不过，到底还是说不出口，这里是她的家乡，养育过她的地方，谁都可以嫌弃，唯独她不能。

唐迎去拿医药箱，半天都还没回来，躺在床上的杜恩姒心有不安。

该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担心和焦虑让她没办法安心躺着，缓缓撑起身体坐起。她的斜对面正好是个窗户，半开的窗户外站着个孩子，那孩子看上去很瘦小，约莫五六岁，穿一身青布衣服，又破又脏，但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像藏着一池银河。看到这孩子，杜恩姒心里觉得亲切和踏实，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杜恩姒冲那孩子喊，希望他能帮忙去催催唐迎医生，或者去看看到底出什么事了。那孩子一转眼就没影了，也不知去了哪儿，就是没有回应。

门口有了动静，随后又传来唐迎的声音，“你们天水寨的人也太野蛮了，居然把我医药箱里的东西抢走一半，要不是我拼死拦着，估计一样也剩不下。”

杜恩姒一听到唐迎的声音就安心了，她苦涩一笑，“天水寨以前不这样，我听我爸和我妈说，以前的天水寨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富裕村落，家家户户的人都会木工活儿，出了名的手艺村寨，好多人为了求寨子里的人干活儿得提着好东西走几十里的山路，把好话都给说尽了。”

唐迎整理着医药箱里的东西，问：“那是从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大概是从三年天灾的时候吧，具体也说不清了。”杜恩姒回答。

在全国人民都饿肚子的那些年，天水寨的手艺成了多余的绣花枕头，既换不来粮食也解决不了实际困难，慢慢地，大家都荒废下这门手艺，改学别的，比如种粮食，种茶，种茶树菇等。

偏偏天水寨地势特殊，什么野生植物都能长得很好，唯独种粮食不行。年年产量跟不上，十里八村都开始吃饱饭了，天水寨的人还饿着肚子，时间一长，天水寨穷困潦倒到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碰上年轻的姑娘小伙到了结婚的年纪，托人说媒，媒婆一听是天水寨的就连连摇头。

唐迎给杜恩姒测量了血压，检测了胎心，又做了些详细检查。

“怎么样？”杜恩姒担心地问。

唐迎紧绷的脸也终于有了一丝笑容：“没事，孩子没有问题，不过接下来你要安心在床上躺着休养，少下床走动，一直到胎儿12周之后。”

杜恩姒安心不少，却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她道：“等休息几天，我去镇上找妇科医生看看。”

唐迎笑了：“你不用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妇科医生。”

“你？”

“不像吗？”

确实不像，平时在医院看到的医生都是干净整洁，穿一身白大褂，眼前的唐迎就跟刚从烟囱里钻出来的小花猫似的。

唐迎说：“江吾走的时候特意交代我，每个月都来天水寨一趟，为你做产检。要不是看在大学的时候被他关照过，我才不会答应这件事呢，你看，我来一趟，就变成乞丐了。你们天水寨啊，还真是名不虚传。”

杜恩姒好奇地问：“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唐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支支吾吾地讲了半天，杜恩姒才终于听明白，原来是来天水寨的路上遇到了一只恶狗，被恶狗追了半天。也是难为她了，一个女孩子，挂着医药箱，跑赢了一条恶狗。

唐迎放开了后，说得眉飞色舞，夸自己智慧，恶狗一来她就往荆棘草丛里面钻，几下就爬上了一棵树。

听唐迎描述，她说的那只恶狗应该就是孙婆婆之前养的那只。

唐迎关上医药箱，说：“好了，我过两天再来。”

忙活完，唐迎自己打了一盆水洗脸，又把头发梳了梳。杜恩姒这才看清，唐迎是个白净可爱的姑娘，一双大眼睛像会说话似的，修长的睫毛扑闪，那股灵动劲儿特别惹人喜欢。

杜恩姒心里酸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唐迎：“你说……江吾他之前关照你……”

唐迎说：“是啊，我做完实验回宿舍，碰上几个当地的小混混，是江吾救了我。为了还他人情，我才答应不辞辛苦往里这里跑的。”

杜恩姒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有男朋友了吗？”

唐迎微愣了下，“怎么想起问这个？哈？你该不会以为我和江吾有什么吧？放心吧，我有男朋友，跟江吾是一个队的，也被调去非洲了。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回来，真是够折磨人的。”

杜恩姒脸红了，暗暗在心里责怪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吃醋和胡思乱想这种事，就跟与生俱来的一样，实在难免俗。

唐迎提着医药箱跟杜恩姒告别，杜恩姒想起来送送她，哪怕送到院子门口也好，唐迎劝她躺下，“你现在情况特殊，就别动了。”

话音刚落，一声巨大的炸响从西南角传来！

唐迎傻眼了，与杜恩姒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