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贪嫁时衣

天水寨总共有三大姓氏，杜家，江家和马家。

杜恩姒绕过了马家人住的西南角，没做片刻停留，也没打招呼，尽管高高的石头阶梯上就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在磨刀。

马家人性格古怪，脾气爆，跟火炮一样，一点就着。祖上与杜家、江家结了怨，几十年了，住一个村子却老死不相往来一样。

刚要绕过马家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脏兮兮地从巷子里钻了出来，吓得杜恩姒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那女人捏着脏兮兮的衣角，尴尬地笑笑：“原来是恩姒啊，没惊着你吧？”

杜恩姒摇摇头，认出女人是跟她同岁的杜语烟，小时候还一起上过几年学。

杜语烟歪着脑袋看了杜恩姒半天，“小时候你就是班里最好看的，现在越来越好看了，再看看我，比个叫花子还埋汰。”

杜恩姒问她：“你在忙什么？怎么弄了一身的土？”

“也就忙些农活，挖地翻田，又从镇上捡了些别人不要的烂瓦片坏砖头回来砌个圈，养些猪和鸡。”杜语烟怕身上的味道冲着杜恩姒，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杜恩姒问她：“你怎么不去城里打工？”

“我要是走了，那对小崽子怎么办？”说着，杜语烟指着不远处两个在地上打滚的孩子，地上的石头上放着两个碗，装着软糊的白面，其中一个碗歪着，汤汁洒了一地。

“他们……”杜恩姒有些吃惊，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偏远的山里还是这副光景。

杜语烟也觉得尴尬，笑笑：“没办法，顾不过来。我也想成天陪着他们，抱着他们，可谁来种地？现在他们还小，什么都不懂，遭点罪也不碍事，等我把钱攒够了，就能送他们去上学，到时候干净衣裳一换，跟其他孩子不都一样吗？”

“要是他们爸在就好了，可惜小孩一出生，他就没了。”

杜语烟嫁的是马家人，为了这事，娘家人跟她断了往来。说来也是不可思议，一个村子里住着，倒像远嫁，一年到头也不能往娘家去一回。平时就算碰了面，娘家人也是远远地避开，弄得跟仇人似的。

杜恩姒盯着那两个在尘土里打滚的孩子，心疼起来，她把两袋酥肉塞到杜语烟手里，请她来帮自己修补房子。杜语烟推辞着，她自打嫁入马家，就算是村里的怪人了，马家不喜欢她，杜家嫌弃她，江家也假装看不见她。她去杜恩姒家帮忙，不是会给她招来麻烦吗？

杜恩姒不怕，坚持让杜语烟来。

结果，真被杜语烟说中了，杜家人和江家的人来到杜恩姒院子里，一看见杜语烟在就拉下了脸色。不过，他们接了杜恩姒的酥肉，又答应过江吾的拜托，不好推辞，只能硬着头皮干活儿。

忙碌了三天，事情总算做妥了。男人们走后，杜恩姒给杜语烟递了热毛巾，“辛苦你了，一直忍着他们夹枪带棒的话。一个个都是大男人的，一点儿度量没有，是非不分，黑白不明。”

语烟满不在乎：“有你帮我敲打他们，他们收敛了好多。其实我早习惯了，在小地方生活就是这样，闲言碎语，冷言冷语多。我要是把句句话都放在心上，还怎么生活？”

杜恩姒很佩服语烟的通透，像她这样通透的人，要是有机会，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吧？

杜恩姒把语烟带到了院子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几块木板。她把一叠设计图纸放到语烟手里，“这是用剩的木板，你拿去找木匠按着图纸上的尺寸做成一个个小零件，做好后我来帮你安装。”

“这什么呀？”语烟看了半天。

杜恩姒把完整的效果图给她看：“是婴儿餐桌，孩子坐在里面吃饭就能规规矩矩地了，也不用担心到处跑。我在普通婴儿餐桌的基础上改良了下，稍稍调整一下就可以当儿童推车。”

语烟打量着成品图：“看上去够复杂的。”

杜恩姒说道：“单是做零件的话，并不复杂，随便找个木匠都能做。做完之后我再帮你拼装，保证比你花钱在外面买的好用。”

语烟不是很信，倒不是怀疑儿时的小姐妹在诓她，而是怀疑村里的木匠能做得出来吗？

语烟担心的有点多余，因为根本没有人愿意给她做。杜家、江家求不着，只能去求马家人。马家一个老木匠答应愿意给她做，老木匠年轻时争强好胜跟江家人打架，坏了一只眼睛，他用剩下那只眼睛盯着图纸看了半天，伸出一个手掌。

“五个鸡蛋？”天水寨落后封闭，以物易物的事并不少见。就连天水寨外面的镇子，也有不少店铺保留以物易物的古老传统。

“五块钱。”

老木匠这算是狮子大开口了，语烟抱着木板就走了，听见后面传来老头的声音：“除了我，还有谁肯帮你做？”

别人不肯，那就自己动手。语烟自己在家里琢磨了半天，总算上手了。当她用破烂的背篓背着一堆做好的零件找到杜恩姒时，把杜恩姒惊了一跳。

“你自己做的？”杜恩姒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语烟憨憨地笑了：“就怕做得不行，入不了你的眼。”

杜恩姒有些担心，“要真是你自己做的，还真怕尺寸上有出入，拼装的时候会出现不能吻合的情况。”

见语烟欲言又止，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问了句：“他们不帮你？”

语烟点头，“没事儿，如果没做好，我回去再做。”

“其实就算他们愿意帮我做，我还不放心呢。虽说天水寨的人自古以来就靠手艺吃饭，但马家人已经断了好几辈的手艺了，哪会做什么精巧的小玩意儿？说不定做的还不如我做的好呢。”

杜恩姒拿出一个个零件开始拼凑，拼了两块后就停下了动作，认真细看零件的细微之处。

“怎么了？”语烟有些担心。

杜恩姒问她：“你怎么做的？”

语烟慌了，“打小就在家里看他们做木工活儿，就学了点儿，再按照你给的图纸去切割。”

“我还是重新做一套吧，你先别装了。”

杜恩姒抬眼看她，笑道：“你啊，做的分毫不差，尺寸都对，很容易就拼装上了。”

杜恩姒对自己设计的东西烂熟于心，看似复杂的拼装到了她手里几下就好了，把语烟看得一愣一愣的。

语烟说道：“我在家里想看看能不能拼装起，就试了试，折腾了好久，汗流浃背的，两个椅子脚也没拼装出来，怎么一到你手里，它们就跟活了一样。”

那天，杜语烟推着两个推车回了家，途径之处，引来一片惊叹。当语烟把两个孩子抱进推车里，刚还在哭鼻子的孩子马上就咯咯笑了。

笑声传进坐在二楼阳台乘凉的马城的耳朵里，觉得刺耳，眉头紧了又紧，把手里正雕刻小玩意儿的尖刀狠狠地刺进脚下的地板里。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正好，杜家害我爸和三叔丢命，杜恩姒一尸两命，刚好偿债。”

这股狠劲儿被风掠过，杀气顿时像污浊的黑雾弥漫着整个天水寨。

杜语烟看着马城，觉得他不对劲，心里生起一股恶寒。

她见马城看的是杜恩姒所在的方向，心里一咯噔，想起十年前一件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