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耕（五）

就在几个人推搡扭打在一起时，一辆崭新的银色奔驰轿车轻轻吱的一声停了下来，穿着夹克的年轻司机快速从驾驶位下来，去拉开后座的车门。车上下来个四十五六的中年人。

中年人戴着一副茶色镜，黑白相间的头发梳的油光水滑，手里拿着一个牛皮小包，脚下也是牛皮色擦着发亮的皮鞋，身上穿着城里干部都极少见的米白色的中山装。

年轻司机躬身叫了声：“大伯，工地这么脏，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那叫大伯的中年人瞪了他一眼，“年轻人懂个屁，好好跟着就行。”

几个人因为突然到来的豪华轿车都停了手，胖司机也楞在当地，隐隐中似乎感觉到有点不妙，那留长发的年轻司机看了一眼众人和尘土飞扬的汽车。问：“谁是司机，都到门口呢不知道把车熄火呢？”他颐指气使的气派让这些人有点懵，还是胖司机机灵，立刻上去把车钥匙拔掉。

几个保安中有人轻声在说：“快去叫经理和工头！”一边顺手将安继明想啦起来。

不料安继明却认得这中年人，三步两步趴跪到他面前，声音中几乎带了哭音：“李大善人啊，这些个保安和司机狗仗人势，仗着人多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您是县上有面子的人，可得帮我做主啊！”

奔驰车里下来的中年人正是冀城出名的首富，李善积，号称李百万，冀城的建材生意砂石生意，还有药材和楼房基本都是他和他的亲戚在经营。

冀城南门外这一块地也是他刚刚买下来，用来建设冀城一中的家属楼。这里不远处还有一大片空地，因为前几天在县上办公室看到旧城改造的规划图，他觉得有利可图，今天正好有时间，就让自己侄子带着顺便过来看看。

他一向喜欢这种爱搞突袭的管理模式。他爷爷是旧社会有名的大地主，渭水原上三千亩的川地良田至少有一半是他们家的。从半个世纪前，他爷爷就开始垮台，到三十年前他爷爷被批斗致死也没吐露出家里的藏宝之处。

改革开放后，他的母亲拿出了罐子里存的袁大头和金条首饰，作为他父亲的第一桶启动资金。他们家的产业链刚铺开，李善积的慈父就在八八年因为肿瘤去世。年轻力壮的李善积接过了他父亲的衣钵，甚至在隔壁清水县城承包了一块金矿。有了资金的巨力支持，他的人生也逐渐飞黄腾达，从万元户到十万元户，再到九五年的百万户。

他成了冀城真正的李百万，成为这个县城无数农民市民仰慕艳羡的致富代表。这一辆白色的奔驰也成了他成功的象征。

但他对企业的管理还是老旧的家族式管理，尤其喜欢对自己旗下的药店工地搞突袭，这完全继承了他爷爷的套路。百试不爽之后，李善积还加以改进，这样既能增加对中层管理人员的威慑，还可以少养活点吃闲饭的管理人员，甚至能发现很多报告单子上根本没有的弊端。

此时的李善积正站在车前，闻着尘土刺鼻的味道，冷冷的看着周围的情况，他就知道下面的人会经常乱搞，所以会不定时来查询监察。

李善积轻轻挣脱了安继明的纠缠，也不理会他的哭惨声，他一下车就已明白这工地出了人命大事。这一家拖家带口的在门口哭丧，还不是为了几个赔偿的钱，想着不久就要出一笔血，而且还要亲自从他的身上割肉，他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怒火，对着跟前他的司机，也就是他的侄子说了句：“你进去把项目部的黄耕明叫过来！”

这话刚一说完，一个头上扎着鸟窝的汉子就从铁门里跑了出来，脸上睡意惺忪，一接触到轿车旁阴沉着脸的李善积，身子不禁抖了抖，他心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正在吃饭的时间点，领导会过来查询。

李善积脸色一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的说：“小黄，昨晚上睡的迟，到现在还没醒呢？”

黄耕明吓的一个哆嗦，忙为自己分解：“昨晚上打地基，拉水泥的车多，一直到凌晨五点才搞完的！”

李善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是么？”

黄耕明忙叫过跟前的工头和保安，“他们昨晚也有没睡的，李总，您要是不信我的话，可以问问，还可以去里面看看！”话虽然是如此说，但昨晚上从一点开始，他就没在现场，只让几个大工帮忙盯着点，自己就走回项目部，跟丁老工头，还有外面来的两个闲汉搓了一晚上麻将。直到凌晨七点才躺床上睡着。

他见李善积脸色不善，知道自己管理的工地出了大事，才惊动老板过来。但搜肠刮肚，不知道工地出了什么事，难道是昨晚他走后地基塌方？

李善积故意瞟了他一眼，似乎想看清楚他心里想的：“那你这工地上是没啥事情呢？”

“没有什么大事啊，李总，要有什么事，我肯定第一时间跟您汇报啊！”黄耕明心里没底，也只有死撑到底呢。

李善积看了一眼铁门旁坐在毡子上的贵英和老人，问：“那她们是怎么回事？”

黄耕明一下子舒出一口长气，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么屁丁点事，昨晚上打麻将的时候丁老头就提及此事，而且说为了这事，自己的儿子还出去躲风头。没想到安继明这一家脸皮比城墙厚，自己儿子偷人工地管材，反而因为一点小小的肢体冲突来闹。不就是为了一丁点医药费么，老子就偏偏不给你！你越闹，我越不给你！

黄耕明当时就说了句：“让他们去闹吧，只要别影响到我的工程进度就行。”

见老板是为了此事而来，他立刻放下心里一块大石头，将事情的细致原委一一说与李善积听。

李善积脸色越听越和善，和善是因为他本来预计的一大口肉钱，现在连汤沫子钱都不用出，而且顺便可以治他一个讹诈的罪名。

就这么一会吃饭的功夫，工地门口拉土方的车已经排起了长龙，七八个大卡车堵在路上。

李善积看了看情况，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生意人以和为贵。这个善念一出，又想起自己名字里也有个善字，叫过黄耕明在一旁：“既然是一点医药费的小事，你去办了就行，不要耽搁工地的工期，你是内行人，知道工期是耽误不起的！”看黄耕明要走，又拉过他，在耳边悄悄补了句：“你相机行事，如果是我们占理，他这么一闹，对我们如果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也别轻饶了这泥腿把子。”

黄耕明哈腰点头，“明白！明白！李总，您还要去工地看看么？顺便吃个便饭。”

李善积再没说话，招手叫过司机，直接上了奔驰。银色的奔驰中在扬起的尘土中远远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