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一）

从十二朝古都长安出发，在高陵渡口，黄绿两条河在这里形成天下奇观，泾渭分明。丝绸之路上第一个脚印从这里踩上船板，将瓷器茶叶运往西方。

从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河回溯往西　经古陈仓　天水，就到了古丝绸之路上极耀眼的一颗明珠，冀城，古称冀县　也叫伏羌。

姜太公在渭水渡口第一次吊到访贤的文王，周武王在这里荡平云朵上的民族，改称伏羌。一千年后，秦武公从商鞅变法，改行郡县，设立华夏第一县。七百年后，鲜卑在这里建立北魏，尊佛贬道，挖山开石，掏空了整个山体，雕成古丝绸路上最大的坐佛。

这是世纪之交的一个夏天，魏新民站在二十七米高的古佛头顶，清理鸽子与燕子在这里留下的鸟屎。他不仅仅是一个手艺匠人，也是村委唯一的文书，作为不多的高中生，戴着眼镜的魏新民颇有些知青的味道，可他却是山下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他今年已三十有七，妻子在七年前得脑瘤而死，掏空了家里不多的积蓄，且欠了一大屁股的债，魏新民忙时在村上，闲时就打些零工，他能砌砖，能雕刻，能出死力，所以这几年债已经还的差不多了，家庭情况也渐渐开始好转。但他的心里并没有几许的开心。

因为长子今年已年满十八，已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但长子魏学文却天天不务正业，学也不爱上，整天带着一帮子小孩偷人苹果，挖人墙角。上山下河，无所不干，这是他悬心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就是次子志武。志武倒是个好学生，经常年级前三的成绩，他担心的不是志武的学习，而是性格太羸弱，总爱受人欺负。

这孩子脸皮太薄，生性腼腆，对谁都不爱讲话，往往一个月父子说不到十句话。魏新民总想着有时间能改改次子的性格，可他已尝试过很多办法，却没有一点点的用处。志武依然木木的吃完饭就拿起书本，一言不发的躺在炕上。仿佛书里的世界才是他真实的世界。

魏新民从木架上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他深深的吸气，努力的将烟圈吐了出去，想将心中郁结的心事一并也吐出去。

佛像下突然一个声音有点斯嘎的嗓子在大喊：“新民！新民！你儿子出事了！”

魏新民眼前猛然间一黑，脑瓜子‘嗡’的一声，差点倒栽葱摔了下来。他连忙扶住跟前的木架子，缓缓的低下身子。好像是过了许久，眼前才恢复了光明。这是他一直在心底最怕的事，却从来连想都不敢想，生怕想了会验证在他的长子身上。

果然，佛像下那人又在喊：“你赶紧下来，快点，人家叫你过去处理后事呢！”

魏新民努力的深吸了几口气，想把情绪稳定下来，可丧子的痛楚哪那么容易平复，从云梯上下来的时候，他只感觉自己的手是软的，腿也是软的，脚踩在梯子上轻飘飘没一点力气，平时一口气爬下来的地方，此时却变得和蓝天一样远。

“我儿子在哪里？”魏新民嘴唇有点颤抖的问。

“送去医院呢，你赶紧去吧，好像是和人打架，被两个大人打的，听说一身血，昏迷不醒，听医院的口气，估计不行了”

“他……他……还没死吧！”

“不知道啊，医院打来的电话，叫你过去签字呢。说让你带什么过去，我没听清楚，怕你着急，又怕耽搁事就赶紧来叫你呢。”

魏新民宽了宽心：“签字就还证明有得救。”浑身的力量一下子变得有劲起来。他飞一般的蹬着自行车，恨不得长两个翅膀飞到医院。

医院急诊室门外围着几个人，魏新民一瞥间，发现是村里好几个熟悉的村民。有安家大院的安继明　安沟道两兄弟，还有邻居王佛定。

魏新民和王佛定是邻居，也最熟，他先上去问佛丁：“学文咋样呢，在里面么？”一边踮脚往里面瞅。

佛定恨恨的瞪了安家兄弟一眼，：“我送来的时候就昏迷了，一身的血，都是被这两兄弟打的！”

魏新民一下子觉得心里一团火，他冷冷的扫了安继明一眼：“是这样子的么？”

安继明还没说话，他兄弟安沟道先扑了上来，拦在两人中间：“是你儿子先动手的，你看看我胳膊上的血，刚包扎的。”说着撩开胳臂上的白纱布。

佛定站在一旁，冷冷的说：“报警吧，让警察来处理，我看看警察来了他们还能这么嘴硬。”佛丁大学文几岁，他们一向交好，此时见朋友还在昏迷，颇有些忿忿不平的味道。

安继明一下子推了佛丁一把，“你这后生怎么说话呢，你叫警察我就怕了你不成？是他儿子学文先拿的板砖，用棒子先抽人的，他没理在前，推我儿子下河，我儿子不会游泳，万一推水里淹死咋说？”

这时手术门被推开，走出来一个白大褂医生，瞪了大家一眼，骂道：“瞎嚷嚷什么呢，这是马路上还是你们家，要吵架去外面吵去，要打架也去外面，最好下手重一点，别再往医院里面推呢。”

魏新民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拉住医生的胳膊问：“大夫，我儿子咋样？没大事吧？”

“没啥事，被人头上两板砖，裂了两个口子，缝了二十多针，轻度脑震荡，也好，年轻人打架斗狠，留个记号以后也会收敛一点。”

“还有！”医生指了指周围一圈：“你们再吵吵嚷嚷，我就直接叫保卫科的来抓人呢，有什么事不能坐下说呢。”

魏新民长吁了一口气，他知道儿子性格喜欢玩闹，水边玩水推人下河那是常有的事，儿子有错在先，身子也没大事，也不好再报警，他看着安继明：“你们先回去吧，如果是我儿子有错在先，我肯定亲自上门道歉，如果不是，他今天挨的每一块砖头，我都会帮他还回来。”

安继明嘿嘿笑了一声：“听您这意思，是要打击报复？你以为你是村委当官的，我就怕你是不是，告诉你，老子谁也不怕，还两砖头，你挨我一下试试，我让你倾家荡产的陪！”说着在地上狠狠吐了口浓痰，拉着他兄弟扬长而去。

魏新民咬着牙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耳边回想着刚才嚣张的声音。身为村里的文书，他处处都得以身作则。村里每个人都盯着他们在看，刚才他强抑自己的愤怒和打人的冲动，却不想打了儿子的人比他更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