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耕（三）

七月对黄土高原上的农村人来讲，是这块土地上一年里再好不过的日子，金黄的麦子已经沉甸甸的垂着头，在夏日的暖风中轻轻摇曳。

安继明放下锄头，卸下头上的草帽，用肮脏的袖口擦了下额头的汗，他心里很兴奋，兴奋并不是因为他地里即将到了收获的季节。而是因为已经即将到来的退耕还林。

作为一个外来户，他们家五口人并没有在天门山上有耕地可分。但他硬是不听家里媳妇和兄弟的打骂劝阻，在卖豆腐的闲息，在这块山峦纵横交错的沟壑里平整出了两分地。洒上了高粱种子，且在悬崖边上种上了白杨树苗。黄土高原夏季的水土流失太严重，他不得不这么做。以保护自己的劳动成果不被流水而侵蚀。

高粱一月前已经收割完毕，他没有接着点上大豆的种子，因为这个退耕还林的消息已经传了开来，他在等着大队村委的人来找他。

这几天他的心情一直有点兴奋，是因为村里退耕还林的补贴已经下来呢，有的家户已经领到了现金，用以补偿这个季节的收获，那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比他一年的庄稼收获要多得多。

他在兴奋中还有一点点的小担心，因为这块地并没有上村委的田亩地契图，换言之，他这块地在户口上是黑户，村委的人迟迟不来找他，让他有一丝丝的担心。

现在已经到了日头正午的时候，安继明就这样兴奋中带点忧虑的扛着锄头往家走。在过村委大院前柳湖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大儿子安大奋正闷着头，一脸不开心的往前慢慢挪步子，头上戴着顶军绿色帽子，脚下还在踢着一个健力宝的铁罐子。

现在还不是下课铃响的时候，安继明一看此情况，心里腾的升起一股怒火：他知道他的大儿子又逃学了，本来这儿子因为留级让他平时脸上无光，此时又这么一种境况，走过去对着心不在焉的安大奋脖子里就是一巴掌。

大喝道：“让你不好好上学，我让你不好好学习！”屁股上又踢了他一脚。

安大奋‘哎呀’叫了一声，远远跑开才回头，为自己分辨了一句：“我没逃学，最后一节体育课，我提前回来呢！”他撒的谎是如此圆润而自然。安继明竟然一下子信了。心里有点自责自己不该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看着儿子脖子里的红印又有点歉然。

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拉不下脸去道歉，只是温言道：“体育课也不该逃，我一年这么辛苦给你凑学费，你为什么不听爹的话呢？”

安大奋见父亲的语气温和了起来，想起前面王秋伟要钱的事，不由有点犹豫，有点为难，踟躇了半天，才说：“爸，我……能问你个事么？”

“什么事？”安继明将锄头放在儿子肩上，顺便拍着他，一边往家赶。

“那……那……扣件卖的钱能给我么？”安大奋一说完，就拿一副无辜的眼神看着父亲，顺便耸了下肩膀，防止他父亲一巴掌扇过来。

果然，一听要钱的事，安继明瞬间火大了起来，一巴掌扇了下去，嘴里一边打骂：“你要钱干嘛？老子供你吃饭这么辛辛苦苦……”他这巴掌没打着。他儿子早已有了防备，他伸出手，就已经跳开了去。

让继明没想到的是儿子竟然第一次开始回嘴：“那是我和王秋伟的钱，你拿了我的那一份我没什么话说，可是人家的那一份你也拿，人家现在找我要，我怎么给人说是你拿了？”

安大奋仗着胆子一口气说完，他也奇怪自己今天为什么胆子会这么大，对着平时威严赫赫的父亲敢说这样的话。

安继明的眼光一下子阴鸷起来，只要提起钱的事，他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扣件今儿早上就让他卖了钱，总共得款七十八，这钱是他们家一个月的伙食钱，他怎么肯轻易为了两句话交出去，何况这是自己的儿子从工地上‘拿来’的，王主任的小子不过在屁股后面跟着看看人，望望风，就想着分一半钱，天下哪有这么美的事？

更何况，昨天早上，为了这事他弟弟安沟道被保安打了，自己也因此进了医院，此时安沟道和他的老母亲还坐在工地的大门前，等着讨一个公道，因为听说退耕的事急迫，这一两天就要丈量田地，又想着偷工地扣件的事要尽早销赃，他才不得已出了院，赶着早上把地刨完，下午还得帮着兄弟去讨所谓的‘公道’。儿子偏偏这时候来帮着自己的伙伴要钱，他心里能不气么？

“是他让你来要的？”安继明看着站的几步远的儿子。

安大奋嗫嚅着说：“不是，是我自己要的！”

“你去跟他说，让他老子来找我要，我看看他爹王主任的脸有多大，敢来要这个钱！”他吃定了王先觉在人前要脸，绝对不会提自己独生爱子偷人的事。何况眼前这么点屁事再耽搁时间，下午去工地门口讨‘公道’的大事就耽搁呢。

说完也不再理儿子，径直走进了自家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声也无，平时这个时候自己老婆贵英肯定在烧火做饭，但今天已是吃饭的时间，厨房里也没炊烟，继明回过头，就看见院子里唯一的一颗苹果树下到处是散乱的叶子。已经带着甜味的苹果有几个被咬了两口扔在地上。树上早上还很多的青苹果几乎一个也没，仿佛被盗贼打劫了一番。

继明看到这种场景，心里瞬间气的炸开了肺，他脑子里一热，第一时间就想到这是魏新民儿子魏学文干的好事。

安继明热血上头，从柴房里提了根铁锨把子，气冲冲的就向魏新民家的瓦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