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祖母

铜镜里，少女眉眼含情，双颊红润，俨然正值芳华。

望着镜中的自己，沈清染脑中不觉闪现出另一张满是血泪的脸，两张脸逐渐重合叠加，终于融为一体。

老天给了她这样玄妙的机会，她绝不能重蹈覆辙，她绝不再忍辱偷生！

沈清染不肯耽搁，随即起身，一双星眸泛着精光，幽幽道：“去给祖母请安。”

通往福安居的路上少不了要碰见些扫洒的婢子小厮，众人见了沈清染都是无一例外地一怔，那神情好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倒也怪不得他们，从前的沈清染终日里都是一身黑袍，即便是来了兴致也不过是将头发挽成最为粗简的小髻，大多数时候都是用粗黑的发巾随意一拢，便说是蓬头垢面也不为过。

可再看今日，分明活脱脱是换了一个人！这些人只远远地瞧着，并不敢凑近来看，是以只能远远地抻着脖子，看起来倒颇有几分滑稽可笑。

“瞧这幅样子，难道小姐还会吃了他们不成？”清尘眼见着这些人像是看着怪物似的看着沈清染便气得不打一处来，恨不能将他们通通教训一番才是。

“在他们眼里，我可不就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吗？”沈清染轻笑出声，但声音却冷到了极点。

其实这些婢子和小厮之所以不敢凑上前来，是因为从前她为了学习骑射日日狩猎操练，那一段日子她每每回府，身上总是沾染着兽血。再加上她素日里冷这一张脸，不喜与人言语，时间长了竟流传出自己患有癫症，每每发作便要食肉喝血一说。

以至于最后，不光是府中的下人见了自己绕道而行，便是京中的百姓见到自己也是万分惊惧。这也导致她越发不想见人，逐渐淡出京中贵女的圈子，最终寡言少语，见了生人都不知如何言语。

从前她年纪尚小，想不通这个中关窍，可如今看来，这流言起，又如何传扬出去，已然是昭然若揭。

当沈清染到了福安居时，老夫人正在同吕嫣儿和沈元菁叙话。

吕嫣儿端坐在老夫人下首，沈元菁则坐在吕嫣儿下首。从这两个位置上便可以看出，老夫人心里究竟更看重谁。

吕嫣儿向来最懂得揣摩人心，也最会收买人心，所以即便吕嫣儿是个旁出的，但却是最得老夫人宠爱的。

上一世，自己嫁入国公府已然做了别家的人，父亲离世后，整个沈家如一盘散沙，最后出来主持大局发号施令的不是沈元菁，而是吕嫣儿。这其中老夫人出了多少力，可想而知。

看到沈清染进屋后，吕嫣儿和沈元菁都是一惊，尤其是当她抬起头时，吕嫣儿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老夫人眼里亦是划过一抹惊艳，沈清染知晓装点自己，于她自己于将军府都是一件难能可贵的好事。

“清染给祖母请安。”沈清染深施一礼，幅度细节无一不拿捏的恰到好处。

老夫人更是满意几分，便平和着语气道：“既来了，便就坐吧。”

沈元菁向来是个沉不住气的，吕嫣儿是京城第一美人，她比不过倒也罢了。可沈清染这么个粗鲁无礼的草包竟也变得这般容色出众，这叫她如何能忍。

“呦，我当今儿的日头是从西边升起来了！长年累月也不见大姐来这福安居一次，怎么今儿就想起来向祖母请安了？”沈元菁骄纵惯了，话里的尖酸刻薄便是藏也藏不住。

还未等沈清染言语，她便又自问自答道：“哎哟！莫不是昨日国公府的前来提亲不成，大姐，今儿就想着来向祖母求情吧！大姐不曾读过女德，自是不知这女儿家还是应当自重些的好！”

沈元菁有意挑衅，可沈清染却低眉垂首，平静如斯。若是从前，沈清染只怕会当即发了狂，同沈元菁撕打起来。

可是在那深宫之中，她听了多少嘲讽，受了多少讥笑。宫里的女人都生了一条带刺的舌头，比之难听百倍千倍的话她早已听过。这些年，若说是忍，她比任何人都能忍。

只见沈清染微微一笑，偏过头望向老夫人，谦然道：“祖母，从前清染年轻气盛，好大喜功，让祖母为清染忧心，清染委实不孝的很。正如妹妹方才所言，从今以后清染必定谨遵女则女训，遵循孔孟之道，秉承先贤教诲，深思熟虑，谨言慎行。”

言罢，沈清染起身行了一个顿首礼。

沈清染这一串动作言语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舒缓，沈元菁眼珠子瞪的老大，不知是自己撞了鬼还是沈清染撞了鬼。而且听她方才口中所言，女则女训说的头头是道，孔孟先贤亦谙熟于心，她这个粗鄙之人何时竟读过这些书！

见沈元菁如遭雷击一般的神情，沈清染心中更觉讥讽。从前我说是这些书籍典藏，便是斗大的字她也不识得几个。她自幼长在乡下，等到被父亲接回府时，已然十岁有余。

吕梅又刻意将她同一众机警聪慧的孩子安排在一处，她终日被那些孩子讥讽嘲笑，哪里还肯在那里念书习字。所以后来，父亲便干脆教她习武练剑，自那以后，她便再没碰过诗书。还是后来做了国公夫人，生怕秦方贤因为自己的愚钝而受他人耻笑，所以便发了疯的看书写字，王宫的藏书房几乎让她翻了个遍。

所以这些寻常的诗书，对她来说已然信手拈来。

而老夫人更是将沈清染的话记在了心里，她心里清楚的很，沈清染虽是如此说，但同她未必有多深厚的感情。但是既然她如此说，便说明她是将自己这个祖母放在了眼里。

老夫人心中满意，面上更是毫不掩饰，亲热道：“快起来快起来，咱们一家人不说二话。”

沈清染起了身也便不再多言，吕嫣儿向她微微顿首，算作见礼。沈清染眼内一片冰冷，像是冰铸的冷箭穿透心底，连带着血液都凝结成冰。

可是下一瞬间，她又柔柔一笑，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片暖意，让人觉着如沐春风。让人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她，哪个是假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