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革红拿着红头文件,看了半天,只觉得,一个脑袋,不是两个大,是七八个大。
城里的公墓,火葬,他是知道的。
可是,这老虎村,是农村,而且,是个经济落后的农村,乡下!
多少年的风俗规矩,世世代代的人,都是讲究入土为安。
而且,这文件上,还写着,迁坟的最后期限,是十一之前。
那这么算来,已经没有三个月了。
村东头块地,是老虎村的先辈们,疏通大运河留下来的泥沙,堆积了好几代,自然就成了一个山体,整座山,都是老虎村各家各户的祖坟先人所在。
丁革红拿着文件,走出村部,遥遥的望向村东。
东山上,已经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
甚至有树龄七十年以上的泡桐树,直插天空。
丁革红看着,深深的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不知不觉的,丁革红走到了东山附近。
那里,墓碑林立,高高低低,新旧不一。
最在路边的,是一座新坟,那是村里王浩家的。
他母亲上个月,刚遭遇车祸,入土了。
坟上的土色还是新的,旁边,林林总总,摆着十几个白帆和花圈。
前几天下了雨,有几个花圈都倒了,掉了颜色。
丁革红再走。
没多久,就看到了那座熟悉的。
泡桐树下,那是丁家的祖坟。
丁革红的父母合葬墓,叔叔的,叔公的,祖父的,悉数都集中在这里。
坟间,已经是芳草萋萋,头顶上,绿茵笼罩,墓碑上的字,本来已经掉了颜色,还是今年,丁革红自己用红漆,亲手重新描绘上去的。
墓碑旁边,丁革红还找到一个脱了色的烟蒂。
那是清明时节,自己一家三口来扫墓,丁小强从他手里抢了半包烟,然后说给爷爷点上的。
那时候,丁革红害怕引起山火,还掐掉了一些,才插在黄土里。
如今,只剩下这个烟蒂,儿子丁小强却不在家……
丁革红行李闪过一幕又一幕。
人老了,时常会想起回忆里细节的东西。
丁革红叹了口气,扶着墓碑,蹲下来,将周围蔓延的新草拔了去。
而后,他背着手,弓着背,瘸着腿,来到这座山的拐角处。
那里,是老支书的所在。
这几年的新坟,都流行在墓碑上,放上照片了。
以前,都是只有字的。
丁革红挑着墓碑旁边,一块略平整些的地,坐了下来。
“老支书啊!”丁革红扶着墓碑,心里,想说什么,千言万语,都涌到喉咙口,却生生堵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掏出烟,点燃了,而后将烟,放在老支书的墓碑顶上。
任由那香烟,袅袅升腾。
丁革红一路走来,草草算了算,按照排数,这里,前前后后,一个山坡全部下来,得超过五百座土坟。
文件上说的,前面一百户响应迁坟的,给予每户两千元额外的奖励,其余的,按照正常的补助标准,每户按土坟的个数,给予一个坟,五百元的补助。
两千……
五百……
就拿自己来说,祖坟,总共是六座,那就是三千元的补贴。
可是,他刚才也听张培才说了。
市区的公募,只能放骨灰盒。
且价格不菲。
最便宜的,八百起步。
买了骨灰盒,还要焚烧费。
然后,公墓里的墓穴费,对他们来说,也是天文数字。
说是,不足一平米,要好几万。
这样算来,迁坟后,要好好的安顿先人,怎么地,也要大几万啊。
这老虎村,谁会愿意?!
丁革红叹了口气。
这恐怕是一项没办法完成的任务。
难道,他拼死拼活,挣来的村支书,就接了这一个任务,就直接下岗拉倒了?
丁革红叹着气,不知不觉的,吸完了一支烟,开始往回走。
可是,他刚走到村口的十字路,就听一个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这位大叔,请问,新上任的丁支书家,该怎么走?”
丁革红一回头。
只见一个比丁革红还高半个头的年轻姑娘,穿着格子的断袖衬衣,牛仔裤,背着一个帆布色的斜挎包,扎着马尾辫子。
一双大眼睛,让丁革红想起了以前山谷里挂着的那些又酸又甜的野葡萄。
“你……你是谁啊?”丁革红愣了愣。
老虎村,没这号人啊。
“哎,大叔,你好,我是新来的试用村长,我叫刘洋。”
试用村长?
刘洋?
城里的姑娘,看起来,果真是挺洋气的。
一张脸白得,看样子,都没怎么在太阳底下晒过。
“哦,你好!”
丁革红点点头,将手伸出去。
可是,看到自己指甲缝隙里的黑泥,丁革红有些不好意思,将手,在裤子旁边擦了有擦,想再伸出去。
毕竟,周镇长也是这样接待他的。
好歹,他现在也算是村支书,大小是个干部了。
可是,看到那姑娘疑惑的表情,丁革红原本要伸出去的手,半路放到了自己的头上,挠了挠。
“走吧!”丁革红尴尬的转身就要走。
“哎,大叔!”刘洋追上去,当着丁革红的路。
“大叔,你还没告诉我丁支书家里该怎么走呢?”
丁革红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意。
是自己太不像支书了吧。
丁革红歪了歪嘴,挤出个笑意,汗水,还挂在他的眉梢。
“我就是丁革红!”
刘洋一愣。
眼前的人,又矮又黑,脸上都是橘皮,嘴巴还是歪的。
之前,她来老虎村之前,也是做了十足的准备的。
老虎村,几十年的贫困村。
来了之后,她倒是没怎么惊讶,见到老村长和借住的张培才,也是印证了,她对老虎村贫困的认识的。
只是没想到,眼前这样第一个人,竟然是新上任的村支书。
刘洋多年后,仍然记得自己当初看到丁革红的第一眼。
残疾人。
这三个字,在她的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
“你打算在我们村呆多久?”
而丁革红一句话,也是让刘洋有些大跌眼镜。
怎么?
自己刚来,这位村支书就计划着让自己走了?
正当刘洋愠怒的时候。
丁革红开口了。
“那个……我没别的意思。”
“只是,我们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你们城里来的娃子,怎么能吃的了这种苦呢!”
“在你前面,已经走了五六个了。”
“当然,你别痴心,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我只是……”
丁革红话没说完,就听刘洋道,“我呆到老虎村摘掉贫困的帽子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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