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协议

回到家，丁革红一直坐在床沿上，不说话。

白天，下跪磕破的膝盖，肿了起来，残留的血迹变成了乌黑的痂。整个膝盖，就好像是被扔在锅灰里滚过的馒头，流下一串乌黑的眼泪。

丁革红撑着头，歪着嘴，看着进进出出的赵金梅，不知道说什么。

赵金梅不理他，忙着烧晚饭。

略微丰腴的身材，穿梭在烟雾蒸汽中间。

丁革红仿佛在看曾经那个窈窕的身影。

炉子上，还熬着给丁革红抓的中药。

年轻时，赵金梅不仅人长得水灵，身材好，而且还是学过医的。

只可惜，因为年代的特殊，她的赤脚医生，只做了两年不到，就回家务农，然后嫁人了。

嫁给丁革红，原本，她是不乐意的。

因为他嘴巴歪。

可当时赵金梅已经二十四了，在农村，已经算是高龄了。

而且，她曾瞒着家人，偷跑到老虎村，打听丁革红的为人。

那时候，遇到的人，就是老支书。

老支书说，“那崽子，嘴巴歪，像个蛤蟆精，可是，心不歪，像个慈悲的大和尚。过日子，更是一把好手。”

赵金梅为此，还特意跑到村大队，看他给别人修抽水机。

可是，这一看，不要紧，赵金梅更不乐意了。

丁革红给别人修抽水机，不仅没拿人家给的票子，甚至连饭都没吃一口就走了。

跟了半路，赵金梅还见他二话不说，背起挑粪摔倒的徐老娘，那件补丁叠着补丁的旧军装，不仅破，还更脏。

这人只怕不仅嘴巴歪，脑子也有点问题的。

赵金梅回家，死活不肯。

事情一直这么僵持着。

丁革红不知内情，问了媒人几次订婚日期，媒人都支支吾吾的。

毕竟，拿了的谢媒钱，再吐出来，真是丧气得很。

后来，丁革红干脆自己去了赵家，得知赵金梅不肯，为此，还被父母锁在家里“反省”。

因为，赵金梅下面，还有个妹妹，也已经二十了。

赵金梅不出嫁，家里没办法给老二说亲啊！

这不合规矩。

丁革红的来到，让赵金梅成了全村的笑话。

村里的孩子都追着丁革红的后面笑，甚至有胆大的，喊着“蛤蟆精”。

丁革红也不生气，还笑嘻嘻的看着那些小兔崽子。

赵金梅被父母放出来陪饭。

赵金梅全程黑着脸。

丁革红明白了一切。

他从怀里，拿出一叠大大小小的票子，放在桌上，趁着赵家人收拾碗筷的功夫，便走了。

赵家出来，发现人没了，便让赵金梅去追。

赵金梅不乐意，可是，附近的山上，有野猪，地形也复杂。

赵金梅上了野道，远远看到那个瘦弱的背影。

其实，他嘴巴不歪，兴许不难看。

赵金梅握着拿叠钱追上去。

丁革红笑着说，那是替媒人退给他们家的谢媒钱。

是自己长得太……

赵金梅一直记得，丁革红说出“影响市容”四个字的时候，她笑了，笑得特开心，结果得意忘形，月黑风高，跌进旁边的养鱼塘。

丁革红二话不说，跳下去，救了赵金梅这个旱鸭子。

还记得，赵金梅被丁革红救上来后，第一句话就是，“你还真是个属蛤蟆的，游水真不赖。”

丁革红笑了，笑得很开心，也笑得很无赖。

“你的腰可真细。”

一句话，全村都知道了。

而后，赵金梅就认命般的，嫁过来了。

“你倒是说句话啊！”丁革红黑着脸。

额头上的包，也肿的厉害。

“呵，说什么？”赵金梅丢下手里的抹布，看也不看丁革红。

屋里的光线很暗。

老虎村历来贫困，除了几个暴发户，其他的村民家里都和丁革红一样，舍不得用白色的日光灯，而是这种瓦数最低的昏黄灯泡，一根细线拽着，挂在屋子中央，开关一根线。

一拉，开了，一拉，关了，时常还因为风，灯泡被吹得晃动，光影摇曳，拉长人影。

“你白天，为啥那样说？”

“不那样说，怎么说？”赵金梅寸步不让，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爸，你说，白天那些都是你瞎说不过脑子的话，我妈就搭理你了。“丁小强端着碗，在站起来，在碗里挑着腌菜肉丝里的那少得可怜的肉末星子，笑嘻嘻的看着闹别扭的爹妈。

“吃个饭也堵不上你的嘴！”赵金梅虎着脸，“吃完了，去洗碗！”

“妈，怎么又是我洗碗？”

“什么叫又是你洗？”赵金梅走过去，一把拧着丁小强的耳朵，“你洗过几次碗？”

“合着我赵金梅就是活该给你们老丁家洗一辈子的碗？”

“哎呦！”丁小强蹲下高大却清瘦的身子，蹲在地上，抱着饭碗道，“爸，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丁革红一笑，“读书的时候，倒是没见你脑子这么好使嘴皮子溜！”

“爸！”丁小强苦着脸，求救一般。

他上学不思进取，初三结束，就辍学在家，打打零工，游手好闲。

丁革红忙着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时常三餐都不及，对丁小强也是教育不够，而来孩子大了，叛逆，打都打不动了。

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

“行了行了！”丁革红起身，去拉赵金梅。

赵金梅一把丢开丁小强，在丁革红的手，触到她之前，转身走开，背对着父子俩，看着灶台上，供着的灶王爷。

丁小强站起来，捂着耳朵，又超丁革红扯扯脸皮，又看看赵金梅。

赵金梅的肩头在翕动。

丁革红明白了什么，朝儿子点点头。

丁小强抱着碗，将全部的腌菜倒进去，端着碗出去了。

“我想接老支书的班。”丁革红也是直截了当。

翕动的肩头一顿，随即翕动的更加厉害。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

“我心疼我自己！”赵金梅的声音，有些变味。

丁革红瘸着腿，靠过去，却被赵金梅一让，“别拉拉扯扯的套近乎！”

丁革红腿还疼，没站稳，“哐”一下，撞在把想做的桌角上。

赵金梅一愣，想上前扶一把，可是，看到丁革红嬉皮笑脸的那个歪嘴样子，气又不打一处来。

“摔不死你！”赵金梅咬着牙。

“我摔死你，你要当寡妇！”

“我改嫁！”赵金梅倔强的抹掉眼泪，“跟着你这个蛤蟆精，我算是受够了！”

“还想让我给你守寡！”

“你做梦！”说着，赵金梅将身旁的抹布拿起来，就朝丁革红扔过去，甩了丁革红一脸。

油腻乌黑的抹布，一张橘皮歪嘴老脸，还有额头上那个凸起的青紫色血包，赵金梅只觉得，想哭又想笑。

可是，第二天，赵金梅，还是拎着自己的包袱，回了娘家。

“爸，你到底怎么和我妈说的？”丁小强看着母亲渐行渐远的背影。

丁革红不说话，脑子里却是赵金梅的声音。

“丁歪嘴，要么，你和我离婚！否则，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我都半截埋黄土了，在你们丁家拼死拼活累了大半辈子了……”

“丁革红，这个村支书，你不能当！而且，这也轮不到你啊！”

“丁革红，你做的什么春秋大梦！”

最后，丁革红摸了摸自己的膝盖。

昨天，他除了跪老支书，还跪了赵金梅。

赵金梅的身影，在视线尽头，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丁革红转身进屋。

“爸，我妈走了，谁做饭啊？”

丁小强搔了搔头。

心想，这老头，官瘾真大！

“你自己烧！”屋子里，丁革红一声闷吼，丁小强扶着门，翻了翻白眼，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