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革红没拿到医生批准的出院通知。
医生让他签字,三四次,他笔都没拿稳,后来直接咬了个手指,按下手印,将单子丢在桌上,转身拖着瘸腿就走了,只剩医生看着那血粼粼的指纹,在风中凌乱
电梯口,赵金梅和小强找遍了安全出口和电梯口,也没看到他丁革红的身影。
一个瘸子,能跑多快?!
一出医院大门,丁革红就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换做以前,丁革红能走路,绝不坐车。
哪怕是两块钱十七站路的公交车。
他曾经发着高烧,摸着黑,走了十几里地回家,就为了省黑出租那十块钱顺带费。
刚到村口,就听见了三乐的哀恸。
唢呐。
冲天的苦怨。
丁革红心里慌了,他扒开车门就要下去。
“喂,我还没停车,你找死啊!”出租司机怒吼。
丁革红听不清他说什么,脑子里很乱。
他从衣兜里,胡乱的抽出一张崭新的五十,塞给司机,也没顾得上司机咋呼着要找钱,就跌跌撞撞的下车去了。
老虎村,是个扁担村,长形布局,老支书家,住在最东头,入村的路口,在西边,丁革红下了出租,慌不择路的就跑。
起起伏伏的土路,瘸了腿的丁革红步子越发沉重,喘息声也越来越重。
而村东头,那唢呐声音也吹得震天响。
丁革红知道,那是要准备上山了,唢呐不能停,人活一世,最后一段路,离开这世界,要响亮,响亮的天地皆知。
舍与不舍,都得上路了。
丁革红一脚深一脚浅,大汗淋漓,唢呐声也仿佛变成了当初震耳欲聋的军号声。
“嘀嗒嘀嗒……”
“冲啊……”
隆隆的炮声过后,是生命的烟消云散。
按照老虎村的风俗,人去世,停灵两天,第三天上山。
今天,是第三天了。
最后,丁革红只看见满眼的黑与白,铺天盖地,耳边,剩下的,只是自己的心跳声,全世界仿佛寂静了……
“噗通!”
丁革红一膝盖,跪在孝子摔碎的瓦盆上,额头直直的顶着乌黑桐油的棺材盖。
三伏天,他穿的,是老式的军绿色短裤。
“老丁!”
“丁歪嘴!你……你怎么来了!”
“歪嘴,快起来!”
大家都涌向丁革红,丁革红只看见他们的嘴巴在动,却没有声音。
他抬头,看了眼孝子抱着的牌位。
老虎村,孙氏,上小下宝公,先考之位。
一路上,丁革红曾想过无数次,是不是搞错了,是他住院,睡昏头了。
可是,直到他一头撞在起行的棺材上,看到了明晃晃的描金牌位,他才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个背着摔断腰的丁革红翻山越岭去求医的老支书;那个猫着腰爬进废井救了他家小强的老支书;那个把过年仅有的两百块公分给他家老娘下葬的老支书;那个眉头皱成“川”字,拿着旱烟袋子,立在村头朝他亲切大笑,喊他歪嘴崽子的村支书——走了。
冷冰冰的躺在这具上了七遍桐油的棺材里,被众人抬走,要上山了。
捆棺材的麻绳,粗硬,冰冷,丁革红额头上,立马有了红血丝。
“歪嘴!人要走了,你让路吧!”
“对啊!没你这样拦着的!孝子还在呢!”
“歪嘴,别哭了!你特娘的又不是孝子!”
大伙七手八脚要将他扯开。
抬棺材的“八个”已经快支持不住了。
丁革红死活不肯,赖在地上,就好像当初那个赖在军营大门口不肯接行李和退伍大红花的小赖子。
只不过,当初,是首长笑着拍着他的脑袋,微笑着劝慰,给他擦眼泪。
而如今,眼前是冰冷的棺,有的,只是疾言厉色的群众。
丁革红甩开众人,疯了一样,瘸腿推拽着灰土,一下扒住老支书的扶着棺头,对着地面就是是三个响头,哐哐哐”。
泣不成声,年过半百的人,肩头在不住的颤动。
孝子摔碎的瓦盆上,有血!
没人敢上前拉了。
村长皱眉叹气,喝道,“咱不能误了时辰,耽误先人上路!”
“从他身上,抬过去!!”
“八个头,给老子——启棺!”
就这样,唢呐声再次响起。
悲怆的黑色棺影,从丁革红身上,如游影一般,划走了。
丁革红追了上去。
那一天,唢呐锤了一天一夜,整个老虎村,都听得见,丁革红在坟头的嚎声。
他不是孝子。
先人上山了,帮忙的村民,都在他家吃最后一顿“清白饭”。
丁革红红肿着眼睛,看着眼前一清二白的青菜烧豆腐,脸上都没了人气。
额头上的伤,还混合灰土,破了皮的。
“丁歪嘴!你吃点吧!”
“这可是老支书给你的最后一点好吃的!”
村民们叹气劝他。
赵金梅坐在他身边,默默的递给他一双筷子。
她和儿子,生怕丁革红出事,紧赶慢赶,直接打车回来了。
这下子,全家是奢侈了一把,只是,这奢侈,带着无限的落寞和殇情。
赵金梅知道,丁革红这些年,把老支书当爹一样。
“哎!老支书真不值!”
“若不是那两家,好歹还能再享福几年呢!”
“可不是,听说是为了宅基地,两家动了手。”
“老支书,七十六了。”
“刮个台风,洋婆子和钉眼皮家里都不省心!就为了墙基排水那点事,打什么打啊!”
“有本事,去城里买房!”
“呵,别提了!”
“我们村,除了徐拐子家除了两个大学生,汤水龙家里做了点小生意发了财,谁家还能有本事在城里买房!”
“打来打去,还不是为了那点宅基地,破房子老房子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是老支书有点冤……”
大家吃着最后的清白饭,说着先人逝去的闲话,无关痛痒,彼此也只是感叹着贫困和潦倒,满眼里都是对有钱的艳羡。
丁革红缓缓放下手里的筷子,握紧了拳头。
“哎,老支书没了,这村里,谁当支书?”
“嗨,不是有那新来的大学生么?”
“屁!嫌弃咱们这儿穷,是个放屁都有没油味的地方,早走了!”
“啊?又走了?啥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你在家躲台风,知道个鬼!”
“那村支书还真是去缺了……”
“哎,缺就缺了,谁想干啊!老虎村,老虎村,各个都穷得像病猫。”
“真是稀罕事,别的村,支书是肥差,的祖坟冒青烟才有得当,咱们村倒是好!”
听着大家的议论,丁革红的手,在桌子底下,抖得厉害。
“哎,老支书怎么出事的?”
“那两家打得厉害了,老支书拿着扁担出来,挡在他们中间,结果,没说两句话,倒了下去……”
后面的话,丁革红听不清了。
老支书这一倒,就是一辈子。
一辈子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了。
最后一句话便是,“你们要打,冲我来啊!”
丁革红站起来,看着满眼熙熙攘攘在抢饭吃的老老小小,交头接耳,眉眼闪烁,表情麻木,他捏紧了桌子边,用力一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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