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前的盛夏

盛夏时节的空天大学校园，是一处避暑的好去处。

学校的规划带着显而易见的苏联风格，方方正正的大楼，正南正北的道路，道路两边种满了高大的梧桐树，经过几十年的生长，此时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树冠彼此交叠，把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哪怕是炎炎烈日，也被树叶的缝隙切割得毫无脾气，变成点点碎片，无力的洒落在道路上。

已经进入暑假，此时的道路上行人并不多。

沿着中心东西向的主干道，从东边走来两个学生模样的人。

一个中等身材，身材匀称，浓眉高鼻，只是嘴唇略薄，抿着嘴时便像是在置气，另一个则比他要高出半个头，身材魁梧，五官更加立体突出，十分俊朗，但肤色要略微黑一些。

俩人虽然在不紧不慢的走着，动作却都十分有力，充满着青春的气息。

“顾违，你今天把东西收拾好之后，有什么计划吗？直接回荥阳？”中等身材的学生问他的同伴。

“是啊，除了回老家还能怎么办？爹娘盼着我回去帮忙呢，哪怕只能帮两个月。”

“暑假一过，咱们都得去中宇航上班，上班之后就没那么自由啦，最后这两个月，不到处转转么？”

“成章，你以为都像你啊？生在帝都，长在帝都，上学也在帝都，我们回家得把行李铺盖快递走，再坐上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你呢？蚂蚁搬家，今天一点，明天一点，然后打个车就到家了，家里也没什么穷亲戚和兄弟姐妹，当然可以潇洒啦。”

顾违苦笑了一下。

谢成章看了看他，耸了耸肩。顾违家里是农民，条件艰苦，据说当初来北京上学都是父母和亲戚借钱给凑的学费。过去的四年，他们发生过很多次类似的对话。

在他们进入空天大学的同一个专业，被分配到同一个寝室之前，谢成章从未想象过北京以外的同学会是怎么样，后来才发现每个人的背景和经历真是天差地别。

顾违来自荥阳的农村，还有个王兼，来自浙江余姚，家里是做生意的，那一看就精得不得了。剩下三人，也都来自五湖四海，性格各异。

顾违一到寝室，就发现自己与其他五人的差距，人家都是父母一块送来上学，精神满满，欢天喜地。只有他形单影只，背着一床破铺盖就来了。头一个月，他的床单都没换，臭气熏天，直到王兼抗议说要趁他不在寝室的时候把他的床单给扔掉，他才拿去洗。

他一开始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做题，被其他五人所排挤，可是第一学期期末成绩一出，他竟然是全班第一。这下其他五人就开始各种巴结、讨好他，谢成章约他去一起自习，王兼干脆每次考试都坐他旁边，眼睛一个劲的往他试卷上瞟。

所以他的性格倒也慢慢开朗起来，尤其跟谢成章关系不错，但顾违心里是有小算盘的：谢成章毕竟是北京本地人，关系搞好一点总归没错。

对于顾违来说，他只有留在北京，才有出路，好不容易鲤鱼跳龙门来到这里，怎能一滑溜又掉回去呢？

至于王兼，顾违一直都有些看不顺眼，他觉得自己与王兼是两路人。王兼那种八面玲珑、到处来事的风格他永远也学不会，可气的是，王兼偏偏到处都能吃得开。好在王兼也有有求于他的时候，每次考试之前，王兼都给他食堂带饭，跑腿打水，鞍前马后，就是为了考试时可以偷得他的真传。只可惜，好些次考试老师监考很严，顾违已经基本不设防了，王兼也没敢偷看，挂了好几科。不过让顾违佩服的是，王兼总能有办法在补考的时候混个及格，悬崖勒马，而且分数总是60，一分都不浪费，拿到了一张跟他一模一样的毕业证。

相比之下，谢成章倒是有点骨气，愿意跟着顾违一起学，而顾违也乐于授人以渔，所以谢成章的成绩虽然比顾违差一点，也算优异。

大三结束时，大家都开始规划毕业后的去向，顾违很羡慕谢成章：“还是你好，家就在北京，估计不用操心以后怎么办吧？”

“没啥区别，反正我高考时就是冲着空天大学来的，肯定去对口单位，多半是中宇航吧。”

“这样稳是稳，可是你不觉得待遇太低了吗？”

“顾违，我跟你说，以你的成绩，那些单位随便你挑，想去哪去哪。薪水低一点有啥关系？咱们这个行业吧，国家现在是没什么钱，搞不起来，等国家有钱了，肯定会砸钱，你要看长远。我是想好了，国家不会一直让美国的GPS一家独大的。那么重要的战略基础设施，我们怎么可能不去建造自己的？更何况我们的天罡系统已经在天上了。再说了，就算不考虑那么高尚的，只为你自己着想，收入重要吗？不，最重要的是北京户口！听我一句劝，只有中宇航这些单位解决户口，先把户口拿到，再去想其他的。”

“唉，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对我来说，当然是钱更重要，户口对我有什么用？”

顾违嘴上虽这么说，之后的几天，他一直在脑海中琢磨谢成章的话。没过几个月，当中宇航来学校招生时，顾违最终还是跟着谢成章一起去了中宇航载人航天事业部。

不过，王兼对顾违的选择不以为然：“哼？去中宇航有什么前途？国企侯门深似海，混出头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啊？你又没什么背景。年轻人就是要干点自己的事情？你不是缺钱吗？毕业后我打算搞点事情，要不要一起干？绝对赚钱！”

顾违笑了笑，不知可否，他就是觉得王兼不靠谱。

现在，散伙饭也吃了，同学们也各奔前途了，顾违也必须得离校了。他真心不想回去，每次过年回家，都觉得老家农村和北京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但学校不留人，宿舍要清理，接待新一届大一新生，他们作为学校的产品，必须得自我包装好，出售给社会了。

所以，他把谢成章从家里叫来，陪他办好最后一点手续，打算兄弟俩人再吃顿酒，就暂时分别，两个月后在中宇航见。

俩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走着，突然发现前方迎面骑车过来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与他们年岁相仿，也是青春无敌，瓜子脸，大眼睛，粉腮红唇，身材窈窕，一头乌青长发在风中飘舞着，把俩人都看呆了。

等她骑到近前，谢成章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秦湘悦吗？“

顾违也一愣：“对！没错，有一阵没见，居然都认不出来了。“

俩人于是马上把视线从姑娘身上挪开。

秦湘悦此刻也发现了他俩，于是把车一刹，斜着身子，一只脚点地，停了下来。

“你们俩怎么还在学校啊？“

她也很吃惊，原以为同学们应该都走了。

“我们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也还在学校里溜达？”还是谢成章反应快。

“别提了，科技部要对新人进行提前培训，过两天就开始。我哪也去不了，本来还想回老家好好玩玩呢。“秦湘悦撅着嘴，但语气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炫耀，她尤其把”科技部“这三个字给着重强调出来。

如果问谢成章和顾违俩人，谁是他们系的系花，他们多半会回答——秦湘悦。这个长沙妹子是他们的同班同学，简直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家境殷实，成长顺利，据说是因为高考发挥失常才阴差阳错来的空天大学，仿佛是仙女犯了错才被贬下凡跟他们这样的普通人为伍。她不光长得好看，性格也不错，虽说不自觉会流露出优越感，总体来说还算平易近人，并没有因为自己是理工科院校中难得的美女而趾高气扬。

毕业前科技部来学校招人，整个年级就两个名额，秦湘悦便幸运的被选中，直接进入国家公务员序列，无须通过每年的国考。

因此，她简直是男生心中的女神，女生心中的矛盾。

自从毕业后，谢成章和顾违就没见过秦湘悦，这阵子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孩，所以在校园里重逢时，眼睛直到她停好车站稳，才重新找到平衡。

听完秦湘悦的“抱怨“，顾违有些忍不住：”得了吧，要不咱俩换换？我去科技部，你去我老家玩玩？保证好山好水好风光，纯自然，原生态。“

“哈哈哈，顾违，你还是这个样子。等我有空吧，到时候去找你，你可千万别不接待。“秦湘悦倒没有生气。

“中央来人，我们那穷乡僻壤肯定蓬荜生辉。“

谢成章撇了撇嘴：“好了，你们俩就别来这套了。秦美女，我和顾违还有点儿事，先过去了，看你骑着车风尘仆仆，估计也有事，咱们回头聚。“

“好啊，回头聚，祝你们前途似锦哦。“秦湘悦笑靥如花，骑上自行车走了。

顾违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感慨道：“秦湘悦才是人生赢家啊，感觉什么都已经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命运中所有的馈赠，都已经被暗中标好了价格，咱们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谢成章倒想得挺开。

“说实话，成章，你最后还是决定去中宇航，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以你的成绩，完全可以去个待遇更好的地方，你又是本地人，也不存在为了户口。我总觉得，中宇航是我的上限，却是你的底线。当然啦，老同学能继续成为同事，我是挺开心的，不过，我还是想不通，以前也没怎么好好聊过，现在真要暂时分开了，你给我说说呗，到底你是怎么想的？”

“嗨，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理由。还记得大三的时候，我劝你跟我一样，选择中宇航吗？”

“记得啊，你还做过我思想工作呢，多亏你的提点，让我好好审视了一下北京户口的重要性。”

“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我是真想好好为国家航空航天尽点力，所以选了这里，但到了大三，不知为何，我是真的有点儿强弩之末，想着进入中宇航过过稳定安生日子算了，可是，没想到几个月前美国佬又把我们的飞机给撞了，还大摇大摆的降落到陵水机场，真是给我气得够呛！这下非去中宇航不可了。”

谢成章咬牙切齿。

他还清晰的记得，离高考只有两个月的时候，有一天他刚从学校放学回家，就见父亲一脸愤怒：“妈的，美国佬把我们的南斯拉夫大使馆给炸了！”

“啊？会不会是误炸？”谢成章脱口而出。在他受的教育当中，美国一直以比较正面的形象存在。

“误炸个屁？肯定是故意的！你读书把脑子都读坏了吗？当年海湾战争的时候，他们靠着GPS，指哪打哪，把萨达姆打得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我就不信，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GPS还能用过期地图去给导弹指路？”

“GPS？”

“就是全球定位系统的英文缩写，你呀，可不能再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不过，这不怪你，谁叫我和你妈这些年都让你除了读书，什么别的都不用管呢？”

那是谢成章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然而，那一次，作为军迷的父亲却跟他说了很多。他偷偷的在复习之余，去图书馆找了GPS的介绍资料，如饥似渴的读了起来。那种感觉就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从未想过，靠着在天上放这么二十多颗卫星，竟然可以精确定位到地球上的任何一点，误差才只有几十到十几米。

“美国人肯定是故意的！”他这才下了这个结论。

而这，也直接促成了两个月后他的高考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