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开发区（2）

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董智扬刚走到院门处，便听到了父亲执拗的大嗓门。

“都给老子滚出去！听不懂人话是吧？你们出去打听打听，凡是老子做了决定，龙潭村有谁敢反对？！别说是你们两个，就是市委书记今天来，老子还是那句话，门儿都没有！”

董智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加快脚步进门，匆匆穿过院落。

房门敞开着，董智扬远远看到社区书记方向明和叔叔董保平都在场，这才稍稍放心。

“方书记，平叔，你们来啦？”

董保平见到董智扬就像见到了救星，急忙解释道：“扬扬，赶紧劝劝你爸爸，一根筋嘛，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董智扬抱歉地说：“平叔，方书记，你们请坐吧！有话慢慢说。”

董玄武余怒未消，“啪”的一声拍了桌子。

“坐什么坐？都给我滚出去！滚！”

方向明陪着笑脸，依然保持着耐心，“董主任，我们来做您的工作也是为你好啊！你们家董博士早晚要回美国，村里人都搬走了，你留在这里单门独户的也没人照应是不是？”

“老子的事情用你管？就是死，老子也要死在自家祖宅里！”

董保平有些着急，“大哥，你好歹是村里的干部，你是一名党员，怎么能对抗政策呢？龙潭村整体搬迁是市里区里的统一规划部署……”

董玄武生气地瞪大了眼睛，握着拳头朝董保平走了两步。董保平吓得赶紧往后躲。

“跟我讲政策？老子当村支书的时候，你还在外地陶瓷厂打黑工呢！《东江市征地拆迁补偿安置办法》全文共七章五十条，你能背下来吗？我董玄武能！其中第一章总则第六条明确规定，拆迁安置按照‘相对就近，自愿协商’的原则，而不是强制动迁。保平，听明白没有？要是听明白了，赶紧给我滚蛋！”

至此董智扬完全搞清楚了前因后果，上前拉着父亲落座。

“爸，你不是答应我一起去美国吗？”

“不去了。”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你妈活着的时候，一天到晚数落我；现在她不在了，你还想管老子？门儿都没有！”

董保平无奈地摇摇头，“扬扬，看到没有？你爸他疯了！彻底疯了！”

方向明一声轻叹，语气已经近乎哀求了。

“唉！董主任，您冷静一些好不好？既然事情都发展到这种地步了，我们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村里很多人可都看着哪！您是老支书，您在龙潭村颇有威望，好多人都听你的。试想一下，如果您选择留下，很多人肯定也不搬了。请问，我们龙潭村的拆迁安置任务还怎么如期完成？”

董玄武起身走向方向明，直视着他的眼睛。

“小方，看来你这次是非得针对我了，对吗？”

方向明也觉得刚才的语气有些过分，立即找补道：“董主任，您别误会啊！我只是假设一下，没有专门针对谁。”

董玄武朝门外一指，“滚！老子不想再说第二遍。”

方向明被董玄武骇人的眼神震慑，不敢再说什么了，扭头朝门外走去。董保平见状急忙跟了上去。

董玄武气呼呼地坐到餐桌旁，伸手去拿酒瓶。董智扬眼疾手快，一把将酒瓶抢走。

董玄武急了，“你干什么？！”

“爸，我陪您喝两杯。”

董智扬拧开酒瓶，先给父亲倒酒，接着给自己也倒上一杯，他的动作故意放慢，以拖延时间。

“爸，你的肝不好，今天算是破例了。这第一杯酒，我们一起敬我妈。”

说着，董智扬端起自己的酒杯，将杯中酒洒在了地上，然后望着父亲等着他表态。

董玄武犹豫了一下，也将酒洒在地上。他一定想起了什么，眼里泪花闪烁。

董智扬再次给他倒酒，感慨道：“生老病死，世事无常。我妈刚五十出头，那么年轻就走了，命运对她来说太不公平。爸，你总说我妈管你管得严，平时一杯酒都不让你喝，为什么呢？其实还不是担心你的身体。你的肝不好，这一杯酒下去不知道又要坏死多少肝细胞。爸，我和我妈的心思是一样的，都希望你好好保重身体，我还指望你帮我们带宝宝呢！”

董玄武的眼睛亮了，本来想端酒杯的手又缩了回去。

“有女朋友啦？”

董智扬含糊道：“啊！算是有了吧！”

“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华人。”

“她在国内还是国外？”

董智扬硬着头皮往下编瞎话，“在国外啊！爸，你这次跟我去美国就能见到了，正好也帮我把把关。”

“我能替你把什么关啊？自己觉得合适就行，我没意见。”

董玄武皱眉想着心事，接过董智扬递来的半拉苹果，继续道：“儿子，我想好了，这次就不跟你出国了，我要留在龙潭村陪你妈，哪里也不想去。你妈这个人心高气傲，无论种地、种菜，还是做任何事情都想出人头地，干到最好。这些年她为了这个家没少操心费力，才有了我们今天的好日子。本来以后就剩下享福了，可是谁能想到人说没就没，一点征兆都没有。”

“爸，你也别难过。”

董玄武苦笑道：“我不难过，就是心里有点堵着慌。你妈没了，我抛家撇业一走了之像话吗？今天我还去了一趟蔬菜种植合作社，跟几个老伙计闲聊了几句，可是总觉得你妈在家等我。结果到家一看，人影都没有。儿子，你看明白没有？你妈不想离开这个家，我也不想。”

董智扬心情复杂地望着父亲，端起他的酒杯一饮而尽。董玄武这次并未阻止他。

“爸，我明白你的心思。你对这个家、对龙潭村的复杂感情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所以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儿子永远支持你！”

董玄武看着懂事的儿子，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当天晚上，董智扬就龙潭村的拆迁问题向老同学项南芳电话讨教。项南芳身为紫金山街道办副主任，对拆迁安置政策掌握十分到位，详细予以讲解并提出了合规合理的解决方案。

第二天一早，董智扬便来到龙潭社区党群服务中心，找方向明书记沟通。

方向明已经与项南芳通过电话，明确了龙潭村整体拆迁的细节问题，对于有留守意愿的村民给予充分尊重，表态不会强制动迁。

父亲的心态并不稳定，董智扬实在放心不下，决定多陪他一段时间，为此特意与SMM公司老板Park通电话，请求延长探亲假期。老板Park是个精明的犹太人，做事向来锱铢必较，这次倒是一反常态，爽快同意将董智扬的假期延长至圣诞节之后，尽显慷慨大度。

为了让父亲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董智扬经常陪他到蔬果种植大棚劳作。

已近年底，蔬菜种植合作社各色菜品供不应求，一派繁忙景象。恰逢村里整体搬迁工作正式启动，不少村民都想到尽快搬到安置房小区过年，龙潭村车来人往，好不热闹。

眼看着熟识的邻居街坊陆续搬走，董智扬多少有些顾虑。虽说父亲并不老迈，但是孤身一人生活还是令人担心的。搬到安置房小区，有邻里街坊照应毕竟会好一些。

有一次，董智扬拐弯抹角再提搬迁的事情，被父亲一口回绝。既然父亲主意已定，他也只能妥协。

这天，董智扬正与几位合作社的农户一起将采摘的蔬菜瓜果过磅装车，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停在他们的面前。红光满面的肖义鹏下了车，热情地与董智扬握手。

“董博士，回国也不跟我提前打个招呼，还拿不拿我肖义鹏当朋友？”

董智扬抱歉地说：“肖局长，对不起啊！老家出了点急事……”

肖义鹏拉着董智扬的手没有松开，先是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接着又从西装内兜里摸出一个信封递过来。

“你母亲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节哀顺变吧！”

“肖局长，葬礼都过去那么久了，这个我真不能收！”

董智扬还想推脱，被肖义鹏挡了回来。

肖义鹏严肃地说：“一码归一码。这是人之常情，你必须收下。另外，我还有正事要跟你谈，不知道现在方便不方便？”

作为东江市金陵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的主要领导之一，肖义鹏主要负责国内外高端创新人才的引进工作。像董智扬这样的硅谷科技精英人才，他自然会特别关注。

获知董智扬回国的消息后，肖义鹏亲自驱车来到龙潭村，礼贤下士的宽厚做派确实让人感动。

面对参观考察金陵开发区的邀约，董智扬投桃报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

“肖局长，说实话我早就想到金陵开发区看一看，怎么敢劳驾您亲自跑一趟啊？”

“我不来不行啊！董博士是我们海外引才计划的重点目标之一。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做百倍努力。请你务必百忙之中到开发区来参观考察，我们可以一起研究归国创业的可能性，我保证开发区为您创业开启一路绿灯，提供最大便利。”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那我恭敬不如从命！肖局长，您看这样好不好？明天我有时间，我们不见不散。”

“好，那我准时恭候您大驾光临。”

肖义鹏再次与董智扬握手，就要上车离开。董智扬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请他暂且留步。

“肖局长，还有一件事情想跟您反应一下情况。”

“请讲。”

“在美国的时候，我因为个人原因没能如期参加你们的海外引才工作会，爽约责任在我，跟李娟没有任何关系。李干事工作能力很强，做事细致认真，如果真能归国创业，我头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她。”

肖义鹏感到意外，猜测道：“你跟李娟一直保持着联系？是她让你说这番话的吧？”

董智扬摇摇头，“并没有，我只是想说明一个事实。肖局长，如果您认为李干事不能胜任金陵开发区驻硅谷工作站的工作而将其调回国内，我个人觉得有失偏颇。”

“好，这个情况我知道了，我会找机会跟李娟好好谈一谈。董博士真的是古道热肠啊！难得。”

肖义鹏转身要走，想了想又继续道：“董博士，你们都是年轻的一代，私下交往的任何方式，我肯定无权反对。不过作为朋友，我还是想提醒一下，你真的了解李娟这个人吗？我认为，工作之外的任何交往都要有个限度，否则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董智扬虽然不明白肖义鹏的弦外之音，但是依然礼貌地表示接受。至于李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似乎跟自己没有太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