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开发区（1）

董智扬紧赶慢赶，最终也没能如愿见母亲最后一面。

他拖着行李穿过东江市人民医院狭长的走廊，尚未找到母亲所在的病房，便率先看到父亲董玄武虚弱地倚靠在长椅上。父亲手里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五十出头的年纪竟枯叶憔悴，委实让人心疼。

在董智扬的印象里，父亲身材高大，嗓音洪亮，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是龙潭村前任党支部书记，在村里德高望重，可谓一言九鼎。前些年因病退居二线，但是退休不退岗，担任了龙潭社区调解委员会主任。董智扬发现如今的父亲已不复往日风采，眼神黯淡，神情木然。

围拢在父亲身边的那些人，董智扬基本上都认识，其中有叔叔董保平、邻居李波、老同学胡一鸣、项南芳等人。

胡一鸣抬头看到董智扬，快步迎上前去，接过他的行李箱。

“智扬，你回来啦？”

“我妈她……”

“阿姨是两个小时之前走的，你应该还在飞机上。”

这时父亲董玄武也看到了董智扬，站起身来，朝他招招手。董智扬立即凑过去，紧紧抓住父亲的手。

爷俩相互搀扶依靠着，走向母亲所在的病房。项南芳看着这样的场景，眼睛湿润了。

推开房门，走进消毒水气味浓郁的病房。董智扬看到婶婶敦莉莉、邻居邓玉梅以及邝美萍等几个村里的妇女正在病床前忙活着给母亲穿寿衣。母亲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失神望着眼前这一幕，母亲的音容笑貌涌进脑海，董智扬忽感一阵酸楚，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旁边的父亲见状攥紧他的手予以安慰。

婶婶拿出一双寿鞋摆在床尾。

“扬扬，过来给你妈穿鞋。”

董智扬擦一下眼泪，上前给母亲穿寿鞋。抓起母亲脚腕的瞬间，能明显感受到她的身体尚有余温，董智扬再次泪崩。

在这之后，母亲的葬礼按部就班，董智扬后来仔细回忆过，他能为母亲做的只是“穿一次寿鞋”，其他事项似乎用不着他们父子操心。

叔叔董保平是龙潭社区红白理事会会长，理事会全程一条龙服务，包括联系遗体接运、上门布置灵堂、协助办理殡仪馆的各项手续、代办花篮骨灰盒、告知注意事项、陪同家属前去殡仪馆告别、墓地安葬等等。

有董保平等亲戚朋友跑前跑后，董智扬也能多陪陪父亲。

抱着母亲的骨灰乘车前往紫金山街道设立的公益骨灰堂，董智扬看到沿途拆迁安置房小区的高楼林立，意识到龙潭社区变化可谓日新月异。

随着国家城镇化进程的加快，东江市金陵区紫金山街道属辖的乡村社区整合工作天翻地覆。一路上可以看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大幅宣传牌匾赫然醒目，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周边村庄的诸多村民整体搬迁至此安居乐业。农民进城意愿强烈，经商打工灵活就业，新型城镇汇集之地呈现一时繁荣。

“爸，我们村也要搬到这里来吧？”

“可惜你妈看不到了。”

“她会看到的。”

“你妈不想搬迁，所以自己留在了龙潭村。”

“爸，你怎么想的？是搬到这里来？还是跟我到美国去？”

“没想好，回头再说吧！”

趁着安置骨灰的间隙，叔叔董保平将董智扬叫到一旁，说起董智扬母亲的临终遗言：生前没能到儿子海外就职的单位走一走看一看是她一辈子的遗憾，希望老伴儿能替她成行。

董智扬含泪应允，决定找机会说服父亲跟他到美国养老。

母亲离世，父亲董玄武就像变了一个人，与生俱来的霸气豪横不见了，代之以沉默寡言。

董智扬为了开解父亲，经常拉着他到奶奶那里坐一坐。董智扬知道，父亲是个大孝子，此刻能跟他聊天谈心的，恐怕只有奶奶了。不过事与愿违，奶奶疼爱的是董保平一家，一年四季都住在他们那里。对于大儿子董玄武这边，几乎不管不问。

对于本村搬迁这件事情，董老太太更是旗帜鲜明地拥护，并且早早放出话来说这辈子要当几天“城里人”，搬到安置房小区后自己单独住一套房，不愿再给小儿子董保平添麻烦。

龙潭村属于典型的江南水乡，村落周边岘溪渔港遍布，自然景色怡人。改革开放多年来，村里确实富裕了，但是民居环境一般，卫生状况较差。董老太太代表了大多数村民的意愿，搬进高层住宅生活就业，变成“城里人”。如今根据市、区及街道整体发展规划、产业升级等等需要，龙潭村拆迁并村正成为现实。

在每个湿冷的冬季，祈盼温暖的阳光多少有些奢侈。今天是个例外，暖暖的阳光包裹在董玄武的身上，他微眯着眼睛出神地望着院门外的鱼塘。

董智扬端来一碗馄饨面。父亲兴许是饿了，吃得狼吞虎咽。

“爸，跟我一起走吧！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不放心离开。”

父亲没有抬头，嘟哝道：“行，听你的。”

“那我们就说定了。蔬菜合作社的事情，你安顿一下；社区的工作，抽时间办理交接。”

父亲忽然想起什么，叮嘱道：“从你妈住院到下葬，胡一鸣、项南芳他们几个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你们是老同学、好朋友，请他们吃顿饭，记着代我好好谢谢人家。”

“有这个必要吗？我们几个的关系你是知道的。”

“这是情分。你自己看着办。”

眼看父子俩就要离开家乡龙潭村了，再回来不知要到猴年马月，父亲这点小要求必须做到，再说几位老同学许久未见，也该找机会坐一坐。

周日下午五点整，董智扬来到龙潭大酒店恭候，没想到胡一鸣、项南芳等人已经早早到场了。

五星级的龙潭大酒店并不在紫金山街道龙潭社区，而是位于更临近金陵开发区的幸福社区。因为毗邻金陵经济技术开发区的区位优势关系，幸福社区近水楼台先得月，城镇化、现代化的程度明显要高得多。透过龙潭大酒店旋转餐厅宽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城铁纵横的轨道交通网络，俨然一派现代化都市景象。谁能想象二十年前的幸福社区还是一片农田，如今已经发展成为东江市的核心城区之一。

在座的都是老同学，相对没有那么拘谨。

胡一鸣、项南芳夫妇干脆做起酒店服务员的工作，端茶倒水，斟酒递烟。项南芳任职紫金山街道办副主任，对龙潭社区的情况更为关心。闲聊中，特意问起龙潭村的拆迁情况。

“龙潭社区安置房小区建设进展顺利，从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龙潭社区下辖的各个乡村已经陆续启动了整体搬迁工作，包括你们龙潭村。不过，上次见到你们的社区书记方向明，他说你们家好像还没有在拆迁协议上签字？是不是叔叔有别的想法呀？”

董智扬点点头，“没错，我跟我爸都谈妥了，过几天他跟我一起去美国，所以就没必要折腾搬迁了。”

项南芳对此表示理解，“智扬，你这样安排挺好的。阿姨刚走，叔叔一个人留在国内太孤单，另外他身体状况似乎也不太好。”

“肝硬化好多年了，这次我想让Dawson给父亲做一次全面检查，拿出综合治疗方案。”

胡一鸣插话道：“在美国看病挺贵的吧？”

董智扬开玩笑说：“有医保的还行，没有医保比如像我爸爸这种情况，恐怕我只能去卖肾了。”

众人哈哈大笑。

项南芳鄙夷地说道：“得了吧你！别在老同学面前哭穷，谁不知道你董智扬是硅谷科技精英，年薪少说也得几百万。”

另一名同学补充道：“那可是美元啊，换算下来一年上千万。董智扬，你一个人的收入就比我们整个4S店的全年利润还要高。哎哟，早知道这样，我当年也应该努把力，到加州大学读个博士什么的。”

董智扬解释道：“其实我的收入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夸张，尤其是零九年次贷危机之后的这两年，我同样面临着失业的风险，随时可能丢掉饭碗。”

胡一鸣端起酒杯，朝董智扬示意举杯。

“智扬，你放心吧！在座的没有人跟你借钱，你也不用跟我们哭穷。来来来，为我们老同学难得的聚会，干一杯。”

“干杯，干杯……”

众人群起附和，碰杯饮酒。

放下酒杯，项南芳关心询问道：“叔叔跟你哪天走啊？我们家还有两盒好茶，给叔叔带上吧！”

“估计最快也得一周时间吧？蔬菜合作社还有社区工作都得尽快交接一下，另外还有些杂事需要处理。”

胡一鸣说：“行，那我这两天抽空把茶叶给叔叔送过去。”

一名同学好奇地问道：“董智扬，你这次一个人回来的？弟妹没跟你一起啊？”

董智扬一乐，“什么弟妹啊？我还没结婚呢！”

项南芳觉得意外，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还以为你找了个外国姑娘当媳妇，不方便带回来呢！”

“真的没有，真没有。”

胡一鸣同情地拍了拍董智扬的手背，规劝道：“兄弟啊，那你可得抓点儿紧啦！国内目前实施双独二孩政策，我和小芳完全符合相关规定，正考虑要不要生二胎！你再不抓紧时间结婚生子，我们两家可就没法做亲家啦！”

众人哄堂大笑。

同学情谊往往是最纯真的感情，青葱岁月的那些时光都透着清新的芬芳。

董智扬感恩生命里有这些老同学好朋友的真情相伴，即便出于种种原因不能经常见面，也会时常想念对方。

这是一种难以割舍的同袍友谊，是介乎朋友与家人之间的特殊温情。无需相互提防，可以彻底地放松心神。不知不觉中，董智扬便多喝了几杯酒，享受这难得的轻松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