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恐惧

第一次直面死亡是怎样的感受呢？

林宝宝一直以来都没忘记过。

最初面对的死亡，是做实验时小白鼠、小青蛙的死亡，她与其他学生一样，按着实验要求解剖它们、研究它们。第一次做解剖实验，班上同学吐了一半。大家一看林宝宝面无表情地收拾好小白鼠的尸体，敬佩地说：“林宝宝，你太强了。”

林宝宝默默不语，他们哪里知道，她心底也恶心得很，可她的表情并不能真实表达出她的心境，谁叫她生来面瘫，骗过了好多人。

再后来，她和同学们逐渐成长，解剖做得多了，人也麻木了。他们开始近距离地接触人体解剖，直直地面对大体老师。可这还不能算是真的面对死亡了。

林宝宝仍旧记得当时的老师对他们说：“你们之中，可能有人会成为临床医生，是要拿手术刀的。你们要记着一件事，即便你们医术精湛妙手回春，也无法保证你们手术刀下的每一个病患都不会死亡。死亡是一件必须去敬畏的事情，不要妄想人在死亡面前能够无所不能。”

林宝宝当时并没有下定决心做妇产科医生，也没下定决心要拿手术刀，她甚至侥幸地想，就算她以后主攻剖宫产，从以往的数据来看，剖宫产的死亡率至少比心脏外科要低得多，她或许能够尽量避免的。

直到她第一次直面死亡。

那个时候，她还是保康医院的实习医生，急诊接了一位忽略性横位的产妇，主刀医生是当时保康医院的主任医师江医生，林宝宝作为实习医生，当时还只能做个器械助手，与器械护士相互配合，给主刀递器械。

所谓忽略性横位，是说羊水流出以后，胎体紧贴着宫壁，宫缩变强，胎肩被挤入盆腔，而胎头和胎体被阻拦在骨盆入口之上这一种现象。产妇出现这种情况时，只能采取剖宫产。这个时候，羊水不断流失接近流尽，宫缩不断加强，子宫的上段会越来越厚而下段则因为异常的伸展变薄，出现病理性缩复环，可能导致子宫破裂。同时，胎儿横位使分娩受阻，子宫呈现麻痹的状态，分娩受阻使生产的时间延长，经常会并发宫腔感染、失血过多，给产妇带来的失血、感染等情况可能导致产妇出现中毒性休克，严重威胁产妇的生命。

遭遇这种情况的胎儿很有可能会因为缺氧死亡。

那时，江医生救回休克中的产妇，剖出的胎儿却因为缺氧窒息，抢救无效死亡。

那是林宝宝第一次在分娩手术中没有听到婴儿的啼哭。

江医生没多说什么，交待给护士善后事项，默默走出手术室。

林宝宝怎么都不能接受，那个孩子就那样死了。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件事成了林宝宝的心魔，时不时总会做些噩梦，直到她自己成为了主刀医生，成功完成一例例手术、成功地让一个个新生儿出生，这种情况才渐渐有了些好转。

自那时起，林宝宝便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哪怕再小的、再有把握的手术，她都要把手术方案和术前准备翻来覆去地确认。旁人只知道保康医院的林医生神医妙手，又有多少人知道这背后支撑她的是怎样的恐惧？

杜琦和胎儿的死亡再一次冲击了林宝宝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心理防线，一整天，她浑浑噩噩的，眼前的一切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在梦境里一样。

窗外有风吹进来，撩动窗帘的下摆，也拨动窗棂上的风铃。

林宝宝抬手，手背贴在额头上，挡了一些阳光，目光透过手指的缝隙看着微微摇动的风铃。

“妈妈。”

肚子里的孩子又在叫她了。

她请了半天的假，这不像她的作风。

妇产科的同事难免有些议论。

“林主任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可能这么弱的啊？她什么场面没遇到过，怎么因为人没救过来就自暴自弃啊？”

“对啊，而且她根本没来得及做手术，算起来，是孕妇和孩子的情况太严重了，回天乏术。”

“唉~林主任是不是因为其他什么事情才这样的？最近我觉得她……就有点怪怪的。”

“对对，确实有点怪怪的，好像变得慈祥了点？”

“林阎王变慈祥？事不寻常必有妖。”

……

这些议论，林宝宝自然是听不到的，就算听到了，她也没什么在意的。

“妈妈……”肚子里的孩子又叫了她一声，“起来吃饭。”

林宝宝：“……”

“起来吃饭……吃饭……会饿的……”那孩子锲而不舍的。

林宝宝叹了声气，翻个身，把床头柜的手机拿了过来。

有不少未读信息，，翻开几条，除了医院群的事务通知，便是陈小虎的叮嘱。

“宝宝，起床了吗？”

“蒸锅里有烧卖和蒸饺，吃之前记得热一下。”

“记得要吃东西，别把胃搞坏了。”

“老婆，起来记得回我信息。”

……

林宝宝划过那些信息，回了一条过去；“我起来吃饭了。”

这老公孩子连环call，她能不起来么？

孩子……

林宝宝心里一怔，她似乎已经把孩子的存在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可在两天前，她还斩钉截铁地要拿掉这个孩子。

林宝宝为自己的转变感到惊讶，只是这惊讶的程度并不算重，很浅，浅得像是湖面的一圈涟漪。

她起床、洗漱、换衣服，走进厨房，热了热陈小虎留的烧卖和蒸饺。

陈小虎总会时不时地去菜市场买些做好的面食回来冻着，想吃的时候煮一煮。菜市场那家面食店开了二十来年了，街坊邻居很喜欢去，陈小虎也喜欢去。

林宝宝以前总说陈小虎生得是个南方人，长得是个北方人，人高马大不说，还特别喜欢吃面食，包子、饺子、面条……什么面食都喜欢吃。

林宝宝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盒鲜奶来，剪了口子就想喝。

“要热的，要热的。”孩子又在闹腾了。

林宝宝无奈，把牛奶倒出来，放进微波炉里热一热。

她难得的有了耐心，坐下来，慢慢地嚼烧卖蒸饺，慢慢地啄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