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该有自己的意义

手术室里，医生的说话声与仪器的运作声音相互交错，胎心监测仪上的图像稳稳地维持在可控的范围里，林宝宝一颗心提起来，一丝不苟地盯着陈依依胎儿的各项数据。

“林医生，你今天格外紧张，不像你啊。”李勉一面做手术，一面与林宝宝交谈。

手术中的交流并不一定是冷冰冰的动作指令，一些日常的聊天能够缓解紧张的情绪，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医生尚有心情聊天说明这台手术目前一切顺利，尽在掌握之中。

林宝宝回道：“能亲眼目睹李主任这台高难度手术，机会难得，心情当然和平时不一样。”

李勉笑了一下，又问：“听说林主任不要孩子？”

林宝宝心虚地“嗯”了一声。

“林主任亲手接生了许多孩子，也见惯生儿育女了，大概没有生育的新奇感了吧？”李勉说道。

李勉到如今还是单身，他是个天赋型医生，又主攻被誉为是外科“宝塔上的明珠”的心外科手术，一心扑在钻研上，似乎无暇顾及别的事情了。

医院的同事们提起李主任，有时会开玩笑地说，李主任大概是把一生都贡献给医学了。

林宝宝曾经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把一生贡献给医学，那于她而言是神圣的、伟大的理想。可她后来遇见了陈小虎，让她甘愿为这条神圣之路镶嵌一颗世俗的明珠。

林宝宝回李勉的话：“也不是，每一个新生命诞生，我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嗯，每次在手术台上，看到患者的心脏重新跳动的时候，我也会有不一样的感受，说不出来，大概这就是生命的神奇之处。”李勉说道。

这台手术只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控制在宫内介入手术应该控制的时间内，一切都很顺利。

可只有亲历其中的几位医生知道，这是一台多么惊心动魄的手术，一场多么难打的大仗。

目前，对于诊断出先心病的胎儿，宫内干预的成功率只有60%，他们冒了极大的风险，手术成功结束的时候，每个人所获得的喜悦亦是强烈的。

林宝宝脱了手术袍，靠在通道走廊上，思绪纷飞。

陈依依为孩子做的努力，给林宝宝带了很大的震撼。

她与李勉说的话是她的真心话，她接生过许多新生儿，也为不少孕妇做过引产，每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都会带给她不同的感受，每一个生命的逝去也会带给她不同的沉重。

她渐渐变得冷淡，作为一个旁观者，冷静地看一切发生。

她亲自促成许多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却因为四年前的流产，拒绝自己来产生新生命。她用了许多借口来解释原因，譬如工作忙、生活压力大、开销大，譬如她不想为孩子浪费时间和精力。

可真正的原因，是源于她对生命价值的疑惑，她尚不能明确她有什么动机和意义去创造一个新生命，她对陈小虎的爱无须用孩子表达，对自己的人生也无需用孩子来补充。

所以，她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

在想清楚答案之前，林宝宝想，她还不能留下她肚子里的宝宝。

*

陈依依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从ICU出来后便转入了妇产科的病房。出院前林宝宝去看望她，那时陈依依正靠在病床上，手里叠着纸星星。

“叠星星给孩子吗？”林宝宝走过去。

陈依依手里刚叠好一只，放进床头柜上的玻璃瓶里，朝林宝宝笑：“林医生，你来看我啊。不是叠给孩子的。”

林宝宝“哦”了一声，说：“是来看看你的，明天出院了？”

“对。”陈依依说道，“谢谢你们，宝宝现在很健康。”

林宝宝摇头：“不用说谢，我们该做的。之后每周要记得来复诊，不舒服的时候也要来，我们要实时掌握胎儿的情况。”

陈依依想了想，开口问林宝宝：“林医生，冒昧问一问，你的名字，是你妈妈取的吗？”

林宝宝没想到陈依依问到她的名字上来了，她的名字确实挺特殊的，虽然很好记，但“俗气”得很，没什么特点，满大街的“宝宝宝宝”。林宝宝上学的时候，因为这个名字闹了不少笑话。

林宝宝倒也坦诚：“是，我妈妈取的。她生我的时候难产，我能顺利生下来是个奇迹，她说我是她最宝贵的宝宝，所以叫我宝宝。”

“原来是这样。”陈依依了然，“我也想给我的孩子取个这样有纪念意义的名字，不过我还没想好。”

“嗯。”林宝宝沉默了片刻，还是将心中困扰已久的问题问了出来，“陈依依，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不想回答也没事。”

陈依依一脸认真地看林宝宝：“林医生你问吧。”

“宫内心脏介入手术并不能根治胎儿的先心病，只是为胎儿争取双心室修复的机会，她出生以后，还要进行诊断治疗，可能还需要进行多次手术，对于孩子来说，或许她的生存状态并不算太好。你……”林宝宝想了想措辞，“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孩子生下来，会受很多苦？”

陈依依认真地想了想，说：“我能肯定的是，她在身体疾病方面，会受苦。但我没法确定她在其他方面，会不会很幸福。万一她很幸福呢？万一她在其他方面得到的幸福能够盖过疾病带来的痛苦呢？”

陈依依的话仿佛一记闷棍敲打在林宝宝脑袋上，她惊醒过来一般，仔细去思考自己的关于“孩子受苦”的想法，才发现她一直以来纠结在负面影响之上，却忘记了去思考，万一孩子很幸福呢？

她想剥夺孩子受苦机会的同时，不也是在夺走孩子幸福的可能性吗？

“林医生，”陈依依说道，“你的妈妈度过生产难关生下你的时候，想的肯定不是今后你会受多少苦，而是今后你会有多少的幸福，所以才会给你起‘宝宝’这个名字吧，就算这个名字很多人在用，但你仍然是她独一无二的‘宝宝’。其实我只能决定生不生下这个孩子，至于未来她会怎样，那就是她自己的人生了。”

林宝宝点头：“你说得对。”

林宝宝自嘲地想，她自诩医术高明，思想敏锐，自认为自己接生了许多新生儿，对生命早有了通透的想法。但生命这么复杂，又这么独一无二，哪里是她能够彻底想明白的呢？

“林医生，这瓶星星送给你。”陈依依把床头柜上那个装了许多纸星星的玻璃瓶递给林宝宝，“小时候我妈妈哄我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林医生你接新生命来到世上，那就是接了很多星星来到世界上了。”

林宝宝没有拒绝，她将玻璃瓶揣在手里：“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