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一千米开始

路佐的话大多数与印思懿截然相反，但说到关鹏的问题上却出奇的一致。

“哥，凭你的关系怎么就混个小办事员啊，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老爷子还康健？”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关鹏不停地闷声点着头。

得到肯定答案路佐好像大放了几颗心一样，虽然不知道他对哪个答案最满意，他仿佛突然遇到了什么喜事一样，连连往肚子里灌酒。又是几杯下肚，他开始大谈着改革开放带来的好处，不断地炫耀着自己的成功。男人都讲究好面子，从一连串的排场来看，他说得不虚，如果说昨天印思懿轻飘飘说出几百万让人吃惊，那路佐嘴里说的东西就足以让他吞下一头大象。

“这个社会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要我说大学都学到了什么？知识？扯淡！学到的是眼光，我们一出来就比别人看得远。”

“你做的事都没事儿？”关鹏将信将疑。

路佐两手一摊，大笑着说：“有事儿我还能在这儿大口喝酒？这什么地方？随随便便坐一坐就得消费好几千，顶上一个工人一年的工资……”

关鹏吓了一跳，就算路佐说的话里有几分掺水，但也应该差不多了，他尽量端起过去在路佐面前的架子，保持着自认为应有的风度，但心里已经在打鼓了。

路佐却马上转成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

“哥哎，你可真是我的救命菩萨，当初如果不是你救了我一命，哪有今天的我。你曾经是我哥，一辈是我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弟弟永远是你的人！”

关鹏惊讶地发现路佐的嘴里吐出的全是带着江湖习气的社会嗑儿，让他学都学不来，再也不能把这个脸上虽然还带着一块淤青，却走这一路到处都被人敬重的人和当初那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农村出来的穷大学生联系在一起。

“哥你只要肯动动脑筋，张凯那家伙算个屁呀！他以为自己有面子，我呸！要不是看在他在华兴还有点用处，这样的人配和我交朋友？”

张凯就是张经理了，入职的时候还被他半刁难过，后来虽然没有直属上下级的关系，但张凯一直以哥自居，年龄倒还其次，这次主动结交究竟有几何本意让人难以揣测，如果没遇见路佐，这会儿关鹏还得像个小弟一样给人家倒酒。

路佐凭他轻飘飘地说出一句“滚”，张经理就一副连屁都不敢放的样子，这又说明两人社会地位差异之大不是一个单纯的暴发户能解释的，过去的张哥在经历了这件事后真不知道又会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自己。

“哥是干大事的人，做买卖这种小事儿肯定看不上眼，我猜您来沈州是有目的的，不然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往，哪里又需要窝在企业里当一个普通的办事员？如果我猜得没错，哥大概是咽不下一口气吧。”

路佐的脑瓜还是那么灵，关鹏什么都没说，却一下子被抓住了脉门，关鹏的嗓子眼儿仿佛被人掐住般难受。

“冷蒙雨那姑娘是不错，可也徐娘半老了吧，哥你不会还……”路佐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是我嘴欠，哥是什么人，怎么会和凡夫俗子相提并论，不过别怪弟弟多嘴，再说她都退人了，嫁的还是谢向明那小子，真是鲜花插牛粪上了，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关鹏的脸黑得像包公，转而又青得像一块铁板，他明显能感觉到路佐在某些时候有意压自己半头，偏又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让自己没办法发作。

“他们结婚那天我还亲眼看见了，两人一起买的新盆儿红纸什么的，还有喜糖，当时我们还发生了点儿冲突……”

“冲突？”关鹏的眉毛一挑，立即变成了一副很要紧的样子。

“哥放心，冷蒙雨到底是哥喜欢的人，我可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倒是谢向明那小子让我给收拾了，别看他咋咋呼呼的，软蛋得很。”

关鹏稍稍放下了心。

“哥是用情至深之人，可惜我现在找不到那小……小妮子在哪儿，不然就是绑也得绑到哥面前。”

“别！”关鹏连忙制止了。

“哎，对，咱是守法的人，怎么能干那种事儿呢。”

路佐这一席酒上不知道变了几个脸，可每一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拍到关鹏的痛痒点上，关鹏本以为对方有事求自己，已经做好了拒绝的准备，可是一顿酒下来，什么也没说，话几乎聊干了的时候，酒也喝得上了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包厢的灯光暗了下来，几个腰身窈窕的舞娘在闪耀的舞台灯下卖力地扭着肥硕的大屁股，灯红酒绿下，醉得天花乱坠。

……

……

走的时候，沈州的天气还带着一丝微寒，回来之后已是绿意盎然。

接机的是江道源，只有他和一司机，场面并不显得如何热烈，却让张思源感到兴奋。

“归国的感觉怎么样？”

江道源热切地拍着张思源的后背。

“大开眼界！先是飞香港，然后转道马来西亚，去了新加坡，再到台湾，然后直飞韩国，这一路可是见识了太多新鲜事物。”

张思源迫不及待地说着自己的感受。

“别看这些国家和地区很小，很有活力啊，他们的高新技术产业也发展得不错，尤其是韩国，让我叹为观止，他们甚至能够摆脱大国的束缚，独立自主地发展出自己的民族企业，这很了不起。”

江道源笑着，没急着接他的话，任对方把所去的地方描述个遍，然后才拉着他往停车场走。

“老实说，我很佩服你。”江道源突然说出一句话。

“佩服我？”张思源很意外，“你可是留美博士，你佩服我这个土包子做什么？”

“留不留美我也佩服你，我从没想过你敢在那么多人面前说出那样的话，而且还一直坚持，甚至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这算什么胜利？”张思源不解。

江道源抽了抽鼻子，笑道：“一个人的感观吧，我原来以为你是那种传统、古板，甚至还有几分官僚气的人。”

张思源“噗嗤”一下子乐了：“我是官僚？”

“就是那种感觉，不过你提议走出新的一条路时我是真佩服！最近我在所里私下里沟通了很多老专家，过去因为他们的严肃我一直敬而远之，主动沟通之后我才发现他们其实很好相处，只要你表现得足够赤诚。”

“那你赤诚吗？”

“你说呢？”江道源面上带着红润的微笑，坦然地面对着张思源。

“也对，不然回来干嘛，80年的留学生可不是一般人啊。”

江道源也没刻意谦虚，淡淡道：“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来为的就是提前向张副所长表决心。”

“啊？”

张思源大感意外。

“真是表决心。回来之后有什么计划我一并参与，并且全力支持！”

张思源莫名其妙地看着江道源不伦不类地表决心，有点儿想不通自己出国这俩月里，所里发生了什么。

“所长指示要尽快成立水下机器人专项攻关小组，从所里抽调精兵强将，力争在1991年实现质的突破，我现在归张副所长调遣。”

“6000米？”

江道源笑了。

“张副所长雄心万丈，可总要一步步来吧，先从水下一千米实现突破。”

“老师的意思？”

“所里的决议。”

张思源心里大概有了底，可他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推动了这个决定。

刚下飞机的张思源马不停蹄地赶往研究所，先在康承业面前做了个简短的口头述职，康承业只是看着那目光盯得张思源直发毛。这深邃目光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