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水车简史（诗）

附录：水车简史（诗）

1

水在奔走。盘古的力量在宇宙中传递

“但是水，水——”

H2O，熟悉的平凡之物

在玉兔车抵达的太空，如此珍稀

水在奔走。浩翰的星辰大海

水奔向古老的星球，以大气，以雨滴

以雪花，以冰雹，以雾凇，以霜晶

百分之七十的蓝色液体，像古老的旗袍

公转和自转，带来了时间

带来了春夏秋冬，无穷的日升月落

水在升华，跌落，转世——

浩大的星空，一定有看不见的水车在转动

一定有股巨大的力量，朝向蓝色星球

冲击银河系亘古的旋转和流浪

上帝的手指高高在上，赐予光和热

哦，海子神秘地说：“但是水，水——”

2

水在奔走。在故乡清澈的溪流边

人们低头劳作，认识五行

种子，果实，日月星辰

生活的沉重压住了每一座村庄

少年的手臂在发酸。在碾盘边转圈的人们

创造人间的神：“必定有一架水车

能解救自己”——来吧，力士参孙

用你的力量，参加梅江边的

幻想：江水必须从低处往高处流

喘息的碾盘必须太阳一样自己转动

“但是水，水——”

在梅江边的山坳里，我终于见到

水神的车辇，在沟壑中歌唱

木槽的呻吟惊天动地，冲破石头的房子

我吃惊地看着，木头跟流水的接力

带动升起的炊烟。乡亲们挑着米粒和油

走向土屋，供奉节日的神像

3

“吱呀，吱呀……”，骄阳之下

我看到清凉之水开始攀登

沿着水车搭好的阶梯，奋力向上——

“吱呀，吱呀……”，清凉之水

找到干渴的禾稼，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

新的劳作模式，找到茅屋和泥腿——

“吱呀，吱呀……”，青天之下

一段水的谣曲，响彻南国

留下传说：领袖与老乡并肩踩踏——

“吱呀，吱呀……”，水车上的人

越来越快，踩出自由的节拍

到底是谁在脚下安装一道欢乐的转轮——

“吱呀，吱呀……”，流水举着流水

走向田园。直到斗笠学会曼妙的歌唱

直到汗巾飘成了欢快的乐府——

“吱呀，吱呀……”，我听到

水神的车辇，驰过深山中的工厂

吐出枪和子弹，交给为命运而战的人们

4

水在奔走。一种向下的力来自

牛顿头上的苹果，和大地深沉的内心

我看见流水的步子模拟人类的步子

踏着最初的水车，转动农历和古老的

东方哲学：“日入而息。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在故乡的溪涧，碾盘轰隆响动

太阳的轮子，朝向永不寂灭的岁月

梅江两岸稻菽千重，油茶花开了又落

富得流油的譬喻，朦胧诗一样深奥

希望如破旧的神像。在粮谷的喂养下

我终于到了做梦的年纪：把树叶做成水车

安装在溪涧的流水中——

越多越多的人们带着梦想离开

啊，村庄，命运的水车，似乎永在远方

5

水在奔走。文明的星光越来越浩翰

看不见的水车，像理想在校园里转动

在战国的风云中，我怂恿墨子

拆掉非攻的云梯，造出人类的水车

课本上，我终于看到那架破旧的老水车

像忧郁的诗人，在黄河边歌唱

“但是，水，水——”

我看到力士倒在河床。负重的河流

像跳出水面的大鱼，搁浅，窒息

岁月偏离了圆心。水车边的人们

像辐凑的木头在分散，纷纷走向远方

灰暗的面孔淹没在流水线，矿洞，监狱

流水改变走向，流水推动流水

在大坝里造出新的神。哦，水神的车辇

在荒草中腐败，在时光中寂灭

6

那年我终于回到梅江。像一架老水车

在幽暗的祠堂里继承孔子的衣钵

“但是水，水——”在海子的相片上

我摸到了青春的激情

吉它的音箱里，传出轰鸣的孤寂

稀薄的薪水堵住远行的路。远方的爱情

像枯水季的梅江，露出岁月的缺陷

小镇在时代的风浪里兴奋而茫然

稻子和桑梓，依然是乡村最坚强的作物

孩子们将它们抬起，晾晒在学校的屋顶上

岁月的流水推动着我，来到偏僻的山坳

继续向一架老水车学习。一位老农

走进没落的油寮。流水涌向破旧的闸门

忧伤的木头，欢笑的木头

吃水的木头依然握住了强劲的力量

吱呀的歌唱，转动小镇的晚灯——

我带来唐诗和四书，触摸人类古老的心跳

7

水在奔走。新鲜的木头露出少女的肤色

水花在圆弧上绽放。一朵，一束

一簇，一轮……周而复始，永不疲累

像科学家头脑中虚幻的永动机

“但是水，水——”

我吃惊地转着圈，围着水神的车辇

没有田园，没有高山的油坊

没有震颤的碾盘。没有解救的困厄。没有

酸痛的手臂和肩膀。哦，流水

像白花花的银子，被水车反复浪费——

这是2011年冬天，在客家风情园的

围屋边，木头与流水开始真正的游戏

劳动的模拟像一场艺术的聚会

空想成就了最伟大的作品，来源于生活

又高于生活。无关人间烟火

我转着圈，看着吃水的叶子——

转山转水，是什么转动了水车的命运

8

水在奔走。一只迷路的蜜蜂

从一个村子上车，又从另一个村子下车

风吹动大地繁盛的花朵。在采风的路上

我对一座小型的水车，不再吃惊

但我久久地盯着它。油菜花漫无边际

广袤的田野转动着金色的光芒

我盯着它。水神的车辇

仿佛岁月的圆心，唤起我久远的记忆——

遥远的村庄，石头般沉重的村庄

外婆像水车一样蹲在小溪边

那辛劳的手掌，像水车的叶子

握住命运的给予。我多么希望

流水中的手掌有一天能无所事事

就像今天的村庄，点缀家园的水车

水花在木头上绽放，向休闲的人们奔跑

风吹动着流水，吹动水车新鲜的面孔

所谓繁华，就是一切穷苦和欢乐

都变成纪念的景观，被后人展示和修复

9

越过群山，水神的车辇被隐匿

在航拍器摇晃的翅膀下

无边的油茶林，像《天工开物》中

没有写完的文字。古老的桑梓

沉重地压住工业园的车辆，车间，报表

水在奔走。密集的管网里

水和油渐渐分离，变成试管的数据

科学家说，那是大自然献给人类最清澈的爱

“但是水，水——”

我惊讶地看着玻璃瓶，没有残余，废渣

纯粹的事物贴上了绿色的标签

但是，该如何来命名这些

水车的后代？人们给它钢铁的骨骼

给它心脏和火，给它润滑剂，给它马力

给它高塔，红外线和分流的孔道

给它恒温的密室，和尖利的手指——

“两千年靠天吃饭的历史，被终结”

水神的车辇脱胎换骨，木头变成金属

就像农业变成工业。哦，等待命名的事物

奥特曼一样的异类，镶嵌在豪迈的报纸

露出醒目的标题。在采访本上

我写下往事，交织的历史与现实

年轻的企业家，指着千手观音一样机械

说：走向深海。又说，道法自然

它的身手，制造了无声的轰鸣

在巴塞罗娜国际展台释放神秘的星光

10

水在奔走。水神的车辇

从银河系走下来，从深山中走出来

走遍平地，城镇，中国任何一个角落

从南到北阅尽了人间的传奇——

而我离它最近的那一刻，就在梅江边

一栋别墅里。它转动着象征的财源

转动嘴巴边，一条滔滔不绝的

江河，一部简洁的创业史。我曾经

在梅江边停留四年的时间，聆听高寨中

经冬不息的瀑布群——没有水车

但我知道必定有一架看不见的水车

在群山之中转动，让古老的村落

在一阵大风中掀开新的面纱

哦，神秘的力量，和那看不见的圆心

唤集穷苦的人们。老人和孩子

像长长短短的条辐，被远方的城市分裂

制造着心碎的故事。哦，流水转动了木头

转动了我的笔，为时代画出特殊的圆

艺术携带忧伤的记忆，紧密辐凑

“但是水，水——”

我在流水中重温山河故人，久远的歌谣

被群峰放大，成为宇宙原始的声带

11

从乡村到城市，从城市到乡村

多人少人背离，迷失，多少人收获，回归

在工业的阴影中，有的人变成了机器

最终又慢慢从机器变回了人

直到机器和人合为一体，把更多的人

赶到公园的水车边，看山，看水

“但是水，水——”

从用物到玩物，从工具到景观，水车在流水中

释放自己，恢复自然之美，像辋川的诗篇

而在小城庄严的楼厦，诗人拿起了笔——

空调在窗边嗡嗡响着。燕子般的热带鱼

在24摄氏度中游动，金鱼在冷水中吐着气泡

无形的灵感之鱼，在纸上显露各异的源头

伴随心灵的秘语，词语与现实形成张力

像涌向水车的流水——哦，多少年了

他一直在派遣词语，窥探灵魂的声音

如山中流水，在岁月的沟壑中积蓄和舒放

但更多的时候他离开鱼缸，乘坐简便的轮子

走向乡村大地，温习流水群山

说出先行者的启示：水车的气质

就是诗歌，转世的水车蕴藏岁月的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