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存在

一个穿着墨绿色旗袍头发高高盘起的女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刚才在欣赏屏风上的图案，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陈锋。

“你居然在成都！是今天才来的？”

陈锋见到张慧倒没像她这样惊讶，只是说道：“我来四川有小半年了。”

肯定是来这里拍摄非遗项目的，张慧自认为对他还算是了解。

两人并肩往前走着，张慧道：“今年的非遗活动布置得很用心，你看着这个灯光，站在那儿随便一拍就很上镜。”

“是还不错。”陈锋点了点头，去寻找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不过，往年摆设风筝和纸鸢的地方已经换成了木工、皮革，不少工具放在桌子上，陈锋有些奇怪，问道：“邓伯今年没来参加活动吗？”

他以前来拍摄照片，都会看到邓伯，这次过来除了来拍照外，也想跟邓伯叙叙旧。

“邓伯年纪大了，来不了。”张慧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她把桌子上被游客弄乱的小帕子给叠放整齐，头上的银杏叶金灿灿，“今年没有看到他制作的纸鸢，还有些可惜呢，老人家身体不好，确实没办法过来。”

陈锋看着这里摆放着各种用木料制成的东西，不断地与记忆中的纸鸢对比。

“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吗？我想去拜访一下，顺便给他拿个东西。”

张慧道：“那我帮你联系一下。”

没有看到老人做的大雁风筝，陈锋明显很失落。

张慧联系到老人的家属，说明了陈锋想去拜访，好在得到了对方的同意，对方说老人一直很期待陈摄影师的到来。

“邓伯缠绵病榻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就想再看看你。”

张慧的声音有些发颤，道：“你去了就多陪他一会儿吧，可能这一次见过后，就再没机会了。”

老人住在乡下，前往途中陈锋已经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但当走进泛着浓浓的药味儿的房间，看到床榻上躺着的邓伯脸颊瘦的往里凹，干黑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他还是大为震惊。

不过一年的时间，时光就敖光了老人身体的精力。

“邓伯，是我小陈。”陈锋哽咽了一下，要是早些过来就好，他蹲在床边，把自己随身的挎包里的东西翻了出来，是一叠照片，他因为激动甚至把照片掉了几张在地上。

窦淮叶赶紧帮忙捡起来，她和叶问青跟着陈锋一块儿来的。

老人干瘪的嘴唇翁合，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节。

他似乎知道是陈锋来了，手指费力地动了一下，想表达自己的想法。

陈锋握住老人的手，滚烫的体温传递了过去，他把照片贴在老人的掌心，“我去年到河南去拍照片，你看这是罗锅酱肉，看起来色泽鲜亮，肥而不腻；这是龙门石窟和大桥，我当时爬上香山还费了很大的劲儿……”

晶莹的泪珠从老人的眼窝滑落，他听见了陈锋说的每一句话，却只能用这种方式回应。

怕老人情绪过于激动，对他的病情不好，所以村长没过多久就进房间，提醒陈锋他们该出去了。

“邓伯，我先出去了，你好好养病，以后再带着风筝去展会。”陈锋眨眼把即将流出来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他把照片放在了老人的枕头底下，依依不舍地离开房间，

客厅中依旧可以闻到药味，但陈锋他们并不嫌弃，在两旁的墙壁上，还挂着许多只以花鸟鱼虫为原型的风筝。

陈锋道：“邓伯不是四川本地人，他妻子是四川的，所以来四川定居。他出生在河南开封的小村子里，世代人都住在汴梁，靠着扎灯笼、扎社火、糊纸盒、扎风筝、做屏风为生。邓家的风筝多取材于花、鸟、鱼、兽，生活气息浓郁，且造型逼真，画工细腻。”

“早在零六年，邓伯就获得了‘河南省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一五年，他们邓氏风筝还被列为河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为了结发妻子，远赴他乡居住，却从未忘记自己的故土，一直都想回去看看。

可是邓伯年纪大了，他身体一向不好，路途遥远，子女工作又忙，没有时间陪伴他回开封。

上一次在展会上见到邓伯，陈锋和他一见如故，还表示自己去河南会去一趟老人的家乡，帮忙拍些照片过来。

只是陈锋一直在水桐拍摄非遗，小半年时间把川东的非遗项目都快拍了遍，也就没有时间特意过来一趟，打算等成都开国际非遗展会的时候，再过来送照片的。

望着满室的纸糊风筝，陈锋眼眶红透，幸好他带着照片来了。

回程的途中，窦淮叶问道：“邓伯得的什么病？”

陈锋默了会儿，才回道：“人如灯盏，油尽灯枯罢了。”

人类的生命在时间长河中实在是太过于短暂了，还没有来得及做更多的事情，便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结尾。

世间的遗憾太多了，多到让人不敢细思。

雨水拍打在车窗上蜿蜒成川，风声“呜呜”地吹，不仔细听就像是孩童发出的呜咽声。

陈锋把头靠在玻璃上，紧闭着双目。

他抱着相机的手紧了又紧，嘴唇紧抿着，没露出任何悲伤的表情，却让人觉得他下一秒钟就会哭出来似的。

窦淮叶坐在他的后侧，可以看到他的侧脸，他头发蓬乱的从来没有梳顺过，经常性不剃胡须，下巴总是冒出很多青茬。

蒋承奕经常笑话他连胡须都刮不干净，还到处乱跑。

他只是把很多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热爱的事物上，手中的相机里装了不下几十个非遗传承人的希望和对于传承古法技艺的美好祝愿。

“我们存在的本身，就是倒计时的等待死亡。

死亡是任何人不可回避的生命终点，‘向死而生’，人才会回到本真状态。

我这简短的一生，就是在寻找创造生命的意义。”

窦淮叶也跟着变得难过起来，随着年纪的增长，她已经很少会被人打动了，可是这一次她有些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

她好像理解了薛老师所说的“真情实感”、“真实体验”，为何作家要创作现实题材的作品？因为这是最贴近我们生活的题材，最能反映身边人事物真实的情感，以文字纪念这些人的青春和感人事迹。

她之前创作的很多作品都是架空于世界任何一个朝代的，人物没有落脚处，所以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