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宫折桂

有人撩动竹帘，从另外一侧走了过来。

叶问青浅笑着介绍说：“制作黄麻纸的主要生产工序有：选料、泡料、煮料、打料、抄纸、榨干、焙纸。”

生产工序多，需要用到的池子也多。

窦淮叶观察了一下，门前的一大片池子，再加上室内的池子，大概有20多个。

“看来我俩聊天的速度挺快啊。”蒋承奕笑着挑了下眉，说道：“你不是想体验一下古法造纸吗？让问青带着你玩，我还有些事儿要找小刘帮忙。”

不等窦淮叶拒绝，小刘就被蒋承奕拉走了。

气氛好像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窦淮叶眉头微凝，漆黑的眼眸盯着不远处的池子，看着水面泛起一层层的涟漪，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还是叶问青主动出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走吧，带你去体验一下。”

叶问青走到水池边，先是把纸浆和水放入抄纸槽内，使纸浆里的纤维都游离悬浮于水面，然后把竹帘投入纸槽内，手腕使劲儿将竹帘抬起，让纸浆纤维均匀地在竹帘上摊平，形成一层薄薄的湿纸页。

他低着头，嘴唇紧抿，熟练地把抄成的湿纸移至抄纸槽旁边的一大摞湿纸堆上。

“学会了吗？”

窦淮叶看着突然抬头的叶问青，难掩脸上的惊讶，说道：“这……要不你再示范一下？”

叶问青垂下眼眸，笑了。

“你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

在他心中，以前的她是什么样子？

窦淮叶虽然好奇，却没问，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叶问青取来一个干净的竹帘，递给她，说道：“你先将竹帘放下去，再左右晃动尽量使纸浆纤维平摊在竹帘上，再两手持平抬出水面就好。”

窦淮叶照做，弯下腰把竹帘摊平，鼻尖嗅到了一股奇怪的纸浆味儿。

她在叶问青的帮助下把抄好的湿纸放下，问道：“我们日常使用的纸张有不同的味道，这是因为原材料的不同，所以呈现出不同的味道，还是说后天人工添加的香精？”

“你说的这种应该是以木材为原材料的情况居多，各种木材都有其特殊的味道，譬如说松木有清香的松脂气味，圆柏、侧柏等柏树会有柏木的香气，杨木是青草味，雪松会有股辛辣味。这也是木材的特质之一。”

“如果原材料使用的是这类木材的话，那么在我看来——就没有必要再使用香精，多一层工序就多增加了一些成本。”

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叶问青，让窦淮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白衣少年。

那个站在升旗台上目光坚毅的少年。

窦淮叶点头道：“了解。”

二人再顺着水池往前走，来到一处堆满了湿纸张的地方，旁边一个木制工具中夹了许多的湿纸。

“这一工序是为了榨干湿纸页中多余的水分，使湿纸具有一定的韧劲儿。”叶问青把抄造的湿纸摞在了这个工具上，厚厚的一摞，大约有个千百来张。

利用压榨的工具对湿纸页施加压力，使得纸张内的水缓慢流出。

“你试试。”叶问青往后退了一步，继续道：“压榨时的力度不可过猛，否则会影响纸张的质量，而且经过压榨后的湿纸所含水分也不宜过多或过少，以防后面分纸时揭破或焙纸时纸张从器械上脱落。”

窦淮叶道：“这个简单，没什么难度呀。”

可话音刚落，她手上一使劲儿，压榨的工具被撬翻，里边夹着的湿纸张“啪嗒”掉在了地上。

啊这……

她这个怪力少女！

“我不是故意的……”窦淮叶忙蹲下身，把湿纸张捡了起来，软塌塌的一团纸混在了一块儿，要再分出来怕是有些困难。

“没关系的。”叶问青浅笑道。

阳光透过造纸坊的窗户，他睫毛很长，投下的影子像只蝴蝶一样在眼尾跳跃。

窦淮叶看着他把一大堆软塌塌的湿纸重新投入了之前那个纸浆纤维的水池内，从这一工序重新再来制作，整个过程很琐碎，也很无聊。

窦淮叶却从叶问青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儿不耐烦。

他眉清目朗，认真做事的时候，身上有一种让人忍不住心动的气息。

窗外的风轻轻吹过，斑驳的日光在墙壁上影影绰绰。

窦淮叶微眯着眼眸，视线从叶问青的面庞穿过。

某个夏日午后，穿着白衬衣的少年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句标语——“今日寒窗苦读，必定有我；明朝蟾宫折桂，舍我其谁？”

既已蟾宫折桂，却又为何要回到这个偏僻的小村庄？

守着这样破旧的造纸坊有什么好？

“你填写过‘Proust Questionnaire问卷吗？’”

叶问青直起身子，见窦淮叶有些懵，所以笑着解释道：“《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在13岁和20岁的时候分别作了一次问卷调查，后来研究普鲁斯特的人士，以此调查答案为依据来分析一个作家成长的变化。”

“这份问卷在当年时髦的巴黎人沙龙中颇为流行，名利场（Vanity Fair）杂志开始在每期杂志封底做了个普鲁斯特问卷专栏，专门挑选一些具有知名度的人士来回答。”

“问卷中包含了28个问题，每年问自己一次，便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成长的轨迹。”

窦淮叶似懂非懂，问道：“所以，22岁的你填写的答案和18岁那年的答案不一样了？”

“是。”叶问青跨步走了出去。

窦淮叶不解其意，紧追其后，也跟着来到了造纸坊外的空地。

“环顾四周，你看到了什么？”

“山。”

这里的丛山层叠，茂密的竹林遮天蔽日，到处都是烂了一大半的土屋，只有少数村民留了下来。

叶问青收敛了笑意，说道：“我在学校时听了一场讲座，分享者沈阳教授说‘2021年是元宇宙元年，我们已经来到了第三代互联网（Web 3.0）即元宇宙的伟大变革时代。未来，每个人的生活、娱乐、社交、工作将会在元宇宙内完成。’”

“我们将会经历社会生活和经济生活向元宇宙的大迁徙。”

在元宇宙中，人类可以摆脱物理世界中现实条件的约束，反地心引力的永远用脚着陆的黄油猫将不再是悖论。

当虚拟世界逐渐成为主流，又有多少人还在守着现实？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窦淮叶不轻不重叹了声，她双手抱臂靠在一旁的柱子上。

这句话出自春秋·老子《道德经·第二十章》，意谓：众人光辉自炫，唯独我迷迷糊糊。

外表与光同尘，看上去混混沌沌的叶问青，内心却清明洒脱。

“在移动互联网的大跃进历史进程中，还有多少个村庄有村风，村约，乡情，乡亲？”

“我之所以留在这儿，是因为我希望有一亩干净的田。”

他想恢复村落的人文与自然生态，想与这个村庄的村民共同建立一个同呼吸同命运的田园综合体。

简直是个疯子！

但窦淮叶知道他并没有在开玩笑。

他的天真、热血，身上的少年感和理想主义并不适合城市森林。

任何一个时代都要有理想，可在这个快节奏时代追寻田园情怀，未免太过于奢侈了一些。

窦淮叶轻声道：“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点儿也不了解你们。”

就像她不理解蒋承奕这么散漫的性子，却考了个最安稳的公务员，端上了“铁饭碗”一样；她也不理解成绩优异，自在如风的少年叶问青，会在毕业后选择回到家乡成为了守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