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究竟是被谁杀死的?”
又是一个湿冷的清晨,我慢跑在空旷的田埂上,脑海中却被这个问题所填满。
恒星照常洒下温暖的辐射,驱散了空气中的湿冷。鼻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新。田埂两旁,青葱的稻苗宛若波涛,一切都是那么的欣欣向荣。
但我的胸口,却不应景地有些沉闷。
冥冥中,我察觉到一场狂风暴雨就要席卷这个狭小的新汉,我却不知道该如何逃离出去,或者说,就算侥幸逃出去了,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外面的未知世界。
穹窿外的世界,不在地下教学室的课堂里,也不在图书馆的书籍中。能稍作参考的,只有那片白色“幕布”上,水墨山水般的寥寥数笔。
跑过十来片田地和几座蘑菇屋,恰是路过了凶杀案的地点。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昨日的血腥和喧嚣,仿佛旧日的梦幻,被夜幕擦拭一空,等到天色泛白,只留下一片干净的大地。
日子照常过着,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但我的胸口却更加沉闷了,郁气压抑在我的心中,我双手扶住膝盖,弯下了腰,大口地喘了起来。
终于,某种难以抑制的生理冲动向上传导,我猛地直起身子,仰天长啸:
“啊啊啊——!”
吼叫声扩散在空旷的田野中,却惊不醒那些仍在梦乡中的“地洞人”。
长吼之后,我终于舒服了些。
这声吼叫是一种发泄,却并非想抗争什么,而是在宣泄着某种恐惧。
没错,就是恐惧。
我究竟在怕什么呢?我不确信。
但我对自己的直觉却很相信——虽未闻雷声,但风雨将至!
·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多么理性的人。
在这一点上,我和周游完全不同,甚至于我们二人的性格,其实走了两种相反的极端。我时常相信直觉更胜于相信自己的思考。亦或说,就像现在一样,很多时候,我的思考也是感性的,充斥着浓郁的主观情绪。
在我短暂的二十年生命里,我不断验证着这种基于感性的直觉。
这种直觉,往往更像是一种悲剧的预言——
七岁的一天,幼小的我看到母亲伏在桌上,消瘦的臂膀下,压着一张白桦树皮。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冷光灯在她的周身,勾勒出了一圈絮绕的灰尘。冥冥中,我感觉一道生命的火苗即将熄灭,母亲的身体似乎和那些没有生命的灰尘融为了一体。
第一次的,我察觉到了“恐惧”的情愫,从我的胸口蔓延到四肢五骸。
我推醒了她,母亲睁开无神的双眸,听闻我的“恐惧”,只是乏力地笑了笑,无精打采地安抚着我,说她没有事情。
我看到了被她压着的树皮,上面画的依然是新汉里的建筑,只是画了一半,未曾完工。相比于墙壁上其它的画,那张树皮上的黑色线条有些潦草,却画得异常厚重,用炭笔涂抹出了一块长条状的黑色立方体,矗立在一片空白之间。
虽然没有画完,但我认得这个建筑。这是定居点边缘处,一座高达百米的先贤碑,上面镌刻着所有逝去人们的姓名。新汉先贤碑,象征着传承,更代表着死亡。母亲许是作画的时候,精力不支,直接躺在树皮上睡着了。树皮上的碑形炭记,也印在了她的胳膊上,弥漫在了肌肤里。没过多久,那年风腔四鸣、寒潮涌动,母亲卧榻难起,后来……她果然死了。
那是第一次的,我察觉到了某种基于直觉的“恐惧”,但还未等我细细品味其中的诡谲,悲剧便很快应验了。
也是从那刻起,我对于生命的逝去有了更加直观的认知。
这个表面祥和,人们各司其职的世界,实则危机四伏,朝不保夕。
我为什么要降生在如此无常的世界?
我感到迷茫。
母亲死后,我一连数日都没再说话,只是机械式地被大人喂着饭。
他们都以为我是因为母亲的死亡,而陷入了某种迷蒙与呆滞。
我却知道,“死亡”只是一个导火索,我在全身心思考着更为空虚的问题,那个问题很难用言语去概括,等到长大了些,才终于能表意出来——年仅七岁的我,却在那迷蒙的几日里,思考着两个过于“超纲”的问题。
【我从何处来】
【为何存在着】
这注定不是一时半会能想明白的问题。母亲逝去几日后,我终还是从迷蒙中醒来,恢复了正常。
但自那以后,我就时常会陷入这种迷蒙状态里,好在持续的时间都不长。
所谓的迷蒙,更确切地讲,是一种自我封闭的神游状态。让我一旦全身心于某件事情后,就无法分心于其它,就像高老师前天提问我,而我专心于作画而未曾听闻一样。甚至于思索着该如何回答高老师问题时,都忘记了要答出声。
对于我的这种迷蒙状态,周游也没法找到科学的解释。
但对我那所谓基于“恐惧”的感性直觉,他却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解:
“安之,你是那种过于敏感的人,对于周边环境和人们心理的微妙变化,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这是一种天赋,虽然……在这个世道里,也是种折磨……不过讲真的,你一定是之前就察觉到了伯母身体的衰弱与不对劲,自己却无法理解,于是产生了‘恐惧’的情绪。但其他人却很晚才发觉,甚至于伯母自己都是后知后觉,你的这种‘恐惧’便成为了悲剧的预言。”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周游显得很平静。我明白,在新汉,死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先贤碑下的葬礼上,连父亲都没挤出几滴眼泪。或许,难以平静的,只有被周游定性为“过于敏感”的我而已。
至于母亲去世的几日里,我所思考的两个“超纲”问题,周游却无法给出回答。因为当时的我,辞藻过于匮乏,甚至无法用合适的语言将问题描述出来。于是,周游将我拉到了图书馆,让我自己从书籍中寻找答案。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新汉图书馆,十四世代很少有人对这些故纸堆感兴趣,他们宁愿去爬蘑菇、玩泥巴,也不愿到这个低矮漏水的灰暗建筑中。但我却陷了进去,看着那些破旧、发黄,甚至于手写摘录的书籍,我仿佛在和它们的作者,进行着一场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不断激荡着我干涸的大脑,去寻找着可能的答案。
但很可惜,又是七年过去了,依然没有一本书,能真正从我的角度,去回答我的问题。
直到我十四岁那年,莫筱筱的母亲葬送于风腔,看着先贤碑下哭成泪人的妹妹,和依然眼角干涩的父亲,我才开始渐渐明白了问题的答案。
在新汉,像我和莫筱筱这样的人已经凤毛麟角。
即便是最亲近的人逝去,人们也很难有所触动。
人们仿佛看不见死亡,或者麻木了死亡。
本该有的对死亡的惧意,似乎被某种东西屏蔽了。
但我是恐惧的,或者说,我“过于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被屏蔽了的情绪。
新汉人,确实和地球人不同了。
在这逼仄的穹窿中,退化的不仅是文明,还有人性。
但……
【我从地球来,即便出生于新汉,但我的灵魂永远属于地球。】
【所以我存在的意义,便是寻根而归,回到故乡,回到地球。】
我给出了那两个问题的答案,只告诉了自己。
奈何……
新汉的种种制度与设计,特别是天上的穹顶,都在告诉我,先辈们并不想他们的后代回去,或者说,他们压根没有产生过故土归迁的打算。
这并非谁亲口和我说的,依然是基于我的直觉。
就像对于新汉这个名字,究竟为何要叫“新汉”?任何人都能寻找到一个解释,当然最多的,还是历史课上用那套标准的解答——
【“新汉”代表着先辈们对子孙的殷勤期盼,希望子孙们秉持着古汉朝顽强拼搏的精神,世代接力,众志成城,创造出一片安居的乐土,不愧为新汉人!】
但于我而言,却下意识地想象着,先辈们在给定居点起名时,脸上的恐惧与逃避。他们在回避着讨论如何寻找回家的路,所以把这片名为“新汉”的临时避难所,称作了“新”的家园,一呆就是三个世纪。但这一切,却不过是异星流浪者的脆弱幻想,经不住任何的风吹草动。
如今,“恐惧”的直觉再次降临,不止风吹,风雨将至。
“唔——”
风腔的换气声再起。
起风了。
我从迷蒙的思索中回过神来,停下了脚步。
某些更加细微的东西似乎在变化着,虽然未曾认清具体是什么,却让我感受到了更大的恐惧。
恐惧源自哪里,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它就在我的身边。
伴随着这巨大的换气轰鸣声,我的心绪越发烦躁。
上一次这样,好像还是母亲去世前的几日里。
悲剧的预言,还会再次不幸言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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