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声在每一个城市的上空飘荡。
苏杭与江城都在其中。
温和刚刚负责了一台手术,整整一天一夜没合眼,离开手术室他倒在走廊躺椅昏然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当他起身时,胡云海就坐在他身边,并递来一杯饮料:“醒了?口渴了吧,喝一口提提神。”
“喔,谢谢师傅。”师徒二人并肩坐在楼廊喝水。
人们来来往往从他们眼前走过,有的人在走廊拥抱告别,还有的人搬着行李离开医院,路过与胡云海和温和打招呼,留恋不舍地环视自己一直工作的医院单位。
除了同事,也有患者和家属纷纷搬出医院,这些人并不全都是病愈者,还有不少尚未治愈的重病患者,他们分明脸上气色不好,按规程不能提前出院。
甚至有一些还是温和亲手接管的病人,经过走廊时,这些人也纷纷向温和致意,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院。
好像离开的每个人都毅然决然地不会回来。
还有一些人,那些是家属,重症患者的家属,那些住在ICU的患者已经离不开医疗设备,每天靠仪器维生。
温和听到他们在重症病房外嚎啕大哭,不肯离去,最终被陪同来的亲友边劝边拽,依依不舍地离去。
温和知道,他们都在诀别。
因为他们要去的是一条未知的生路。
离开这里的所有人,都得到了一张豁免船票,搭船地点在渤海、黄海所有沿岸港口。
这件事还是胡云海告诉他的,整个医院最先得到消息的就是胡云海,说是这则消息是胡云峰传来的,他也是最先知道港口与船票的事情,而据胡云峰所说,发布避难信息一事,是他的那位高中同学陆景所托。
胡云峰和成语分别联络北上广的指挥中心。
罗正诚曾给成语一纸书信,转交给苏杭气象站,一开始苏杭趾高气昂地要开除成语;直到裂谷、秋菊和利奇马三大台风纷至沓来,他们才意识到成语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一改原来颐指气使的态度要拉回成语,但成语那时候已经受江城指挥部请托,去往京津冀,向上传令,辅助胡云峰布置乘船逃生的计划。
这都是后来从胡云峰那里得知的详情。
温和觉得这件事和自己关系不大,他打算下午和院长申请留院,医院总需要有人,这个城市,这片土地总需要有人留守。
医院里已经有十几名同事报名,就连老院长也要留下,说是要和自己呆了一辈子的地方同生共死,很多人都被触动了;有些人想留下,却被老院长拒绝了,他觉得那些年轻人还大有前途,不该陪自己送命,况且医院用不了那么多人。
温和的报名提案就已经被拒绝过一次,他还想再试试。
“去吃午饭吗?”胡云海问。
“现在食堂的人也都走了吧,还有吃的吗?”温和问。
“去看看,就算没有,也当散散步休息了。”
胡云海和温和逆着离去的人潮,走到地下一层食堂,食堂昏暗沉沉,只有做包子的窗口还开着门。
负责蒸包子满头的阿姨正在拖地,看到胡云海和温和来了立刻放下墩布:“小胡来啦,吃饭?”
“对啊,刘姨,今什么馅的包子啊?”
“猪肉大葱!大姨知道你爱吃这口,今蒸了一屉,还有小米粥,等着啊。”
刘姨转进厨房。
温和与胡云海面对落座,食堂里静悄悄的,好像与世隔绝似的:“真安静啊。”温和慨叹。
胡云海托着腮:“对啊,好久没享受过这么宁静的时光了。”
自从红雪降下,数种罕见传染病在人类社会散播开来,医院每天都要接待上万病人,他们已经连续一周没休息了。
可真的清闲、安静下来,反而有点想念那段忙碌的日子。
“对了,师傅,今天为什么邀请我吃饭?平时你都是跟师娘一起来的吧?”
“啊~你问这个啊,分手了。”虽然这句话很沉重,可胡云海是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说出来的,“她还有爸妈要养,得提前赶回去,我不想她为了陪着我,在这里浪费时间,所以我跟她提了分手。”
温和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心里自责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胡云海看出温和的心思,笑了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温和面前:“你下午回趟家吧,你不是也好久没回家了吗?把这个带给你爸妈。”
“这是?红包?我可不能收!”
“屁!臭小子胡说什么呢,你哪值得我给你送红包?”胡云海笑骂他,“这是你的毕业证,你的荣誉,回去给你爸妈看看,是你给他们带来的最好的礼物。”
“啊!”温和喜出望外,想拆。
被胡云海拦下了:“干嘛呢?我刚给你你就拆?没礼貌,不知道信都是要回家拆的?看来你还是没毕业,还我吧。”
温和急忙缩手:“别,我错了,嘿嘿。谢谢师傅。”
食堂大姨端着包子和米粥放在胡云海和温和面前,包子还冒着腾腾热气,像是更蒸好的,温和饿了一天了,看到包子食指大动。
胡云海看着他狼吞虎咽,不禁笑了,食堂大姨也欣喜:“慢点吃,不着急。”
胡云海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然后问食堂大姨:“您怎么不走?”
大姨笑笑:“我丈夫死的早,我们也没孩子,以前我最落魄的时候,老院长的夫人接济我,给我找了食堂的工作。
我在这里呀,一干就是30年,对我来说,这里就像家,你们和我的儿子闺女是一样的。
除了这里,我能去哪里呢?
听说大家都要去上大船,可船再大,位置总有限,我不去了,能多留一个位置给年轻人。
而且我要是走了,谁留下来给你们做饭呢?
总得有人留下来吧。”
“……”胡云海和温和吃饭的动作都停下来了,他们默然不语地望着对方。
“师傅,要不……”
“你回家去。”胡云海斩钉截铁地说,“你想留下,我不拦着你。但你不想再见你爸妈吗?你吃完饭就走,听见没?”
“……哦。”温和将米粥一饮而尽,然后擦擦嘴,他霍然起身,“师傅,大姨,我这就回家,跟我爸妈告别以后……告别以后……”
他拳头握紧了,像是在下决心:“就回来陪你们!”
“去吧。”胡云海拿着包子,目送温和离开。
温和离开了,又有新的同事来到食堂,食堂大姨给他们端上饭菜,食堂忽然热闹起来了。
有个年轻的医生放飞自我,站上饭桌:“各位!这可能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相聚了,现在医院没什么人,我们嗨起来吧!大家一起唱歌!”
“好!”
那一刻,胡云海好像被他们的热情感染了,加入到食堂狂欢的行列里。
可大家分明是笑着,却每个人眼角都花落泪水。
……
温和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大学医学毕业后,他进入医院规培,接连几年春节都在参与志愿者的工作,现在他能想到的只有那首回乡偶书,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再回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小区。
无论是从褒义还是贬义的角度说,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褒义角度讲,它跟旁边的小区合二为一,变得更大了,一时间温和都没找到回家的路。
贬义的角度说,整座城市都沉浸在齐腰的积水中,垃圾和秽物飘荡在肮脏的水面,小区里静悄悄地,连门卫都走了,这里变得一片萧条。
温和在小区里兜兜转转好几圈,给爸妈打电话,总提示不在服务区;最近这种情况越来越屡见不鲜了,起初是偶尔没信号,后来就是经常电子设备失灵。
幸好有个叫何方的电工,他和他父亲都是来苏杭援护的,后来因为他父亲触电住院,何方就留在医院帮忙了。
昨天,温和还见到他走出院长办公室,听院长说他签了留院名单,一开始院长不同意,但何方的父亲确实无法出院,所以不得不同意何方留下。
医院负责维护设备的人都走了,总是有一个人留下,就算不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些住在重症病房的患者,包括自己的父亲。
何方是这么和院长说的。
有一次温和跟何方聊过两句,对方和他年纪一样,都是应届的毕业生,两个人很投缘,温和十分钦佩何方的决定。
他已经下定决心了,这次无论父母同不同意,他都要留院;他会拜托陆景,照顾他父母,他知道陆景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一定会答应。
站在雨水里,温和踯躅着,在心里想该怎么委婉和爸妈说。
现在他的心情很矛盾,他迫不及待的想回家看望爸妈和爷爷奶奶,又希望自己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样就不用面对爸妈听到自己决定后的眼泪。
“嘿,哥们,你找不着家啦?”
温和看向身旁,骑着黄色自行车的兔耳朵外卖员和他擦肩而过;温和有点差异,现在居然还有人在送外卖吗?
“我好久没回来了,有点不认路。”
“哈哈看你的样子,就像是在外面上大学,老久没回家的大学生。”外卖员笑,“你还记得你家原来住哪不?”
“东校区49号楼,我爸叫温言。”
“哦!温大叔,那你就是温和咯?”
温和很惊讶,他居然对自己家的事情了如指掌。
“嘿嘿,很惊讶是吧,我从小在这长大,只不过高中就辍学了,然后送外卖,好多年了,我对这一片了如指掌,尤其是东西区。
前几天我还给温老爷子送过馄饨,诶,我听说你是医生啊。”
“嗯,算是实习生。”
“这段时间挺辛苦的吧?”外卖小哥看了看手上的地址,“正好,我要送的那家,跟你家也是同一栋楼,一块走吧。”
“好啊。”温和与外卖小哥冒着风雨并肩而行。
温和问他:“现在还有人点外卖吗?”
外卖小哥笑笑:“人都跑光了,哪还有点外卖?我们公司顶头老板早就卷钱跑路了,听说是拿到什么船票了,现在城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剩下那些走不了或者不想走的。
整个苏杭,连饭点都找不到几家。”
“那你这……”
“这个啊,是免费送的。”
温和讶异:“免费?”
“对啊,现在留下的有很多腿脚不便的老人,他们也不能下楼卖菜,也没法自己做饭。
然后有一家留下的饭店店主和我们几个留下的外卖员哥们合伙,给这些老人孩子送饭。
这里有六分汤面条,还有三份炸鸡。
汤面条是给老人吃的,炸鸡是给孩子吃的。
我正好要去你家那栋楼,给一个小妹妹送饭。”
外卖小哥笑了笑:“反正大家也赚不到什么钱,海啸就要了,或许大家都会死,干脆做点好事,就当积阴德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态语气乐观爽朗,可温和却听得心酸苦涩。
他想起胡云海师傅,师傅也是抱着那样的心态吗?留在医院的所有人,留在这座城市守护到底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吗?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楼下。
两人乘电梯,在7楼,外卖小哥与温和道别:“你家在十楼,我就在这下了,再见啦。”
他一步退出电梯。
电梯门盍然关闭。
外卖小哥打开怀里的外卖箱,那里其实只有一份炸鸡而已。
是他亲手做的。
他咚咚咚敲响7楼楼层角落的房门。
门没有开,只听到里面有人说话:“谁?”是个女孩的声音。
“……我,今天又来给你送饭咯。”
“谢谢张大哥……”里面的女孩说。
“那个,我不走了。”外卖小哥说。
“为什么?!”女孩的音色忽地高了。
“可能是……舍不得你吧。”外卖小哥倚着门框说,“我在这里送了好多年外卖了,几乎每家每户我都送过。
只有你,我每天都在送。
我说啊,我从来没见过你的样子。今天……能不能开门拿外卖?”
“不!不行!”女孩大声说,“我跟你说过了,我以前在火灾中毁容了,而且两腿都被烧伤,我是个怪物!”
女孩的声音突然小了:“张大哥……这么多年,我很感谢你。但是我恳求你,不要为了我做傻事,你还是快走吧。”
“那至少,在最后让我见你一面!”
“不可以!只有这件事不行!”女孩坚毅地拒绝,“我希望,如果我就要死去,至少最后我在你心里是一个美好的想象。”
房间里没有声音了。
外卖小哥在注视着紧闭的门,很久很久,最终转身离去。
……
温和站在家门前,他已经能听见屋里爸妈和爷爷奶奶的声音。
可他却迟迟无法敲下门。
他不知道自己选择留院是否是正确的选择,或许他选择了责任,但却抛下了亲情。
自古忠义难两全,他踯躅不已。
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听见门内爸妈说:“今天咱们包饺子,阿和最爱吃韭菜馅的饺子了。家里的十三香没了,我去买点。”
接着温和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吱扭一声房门开了。
温和和出门的妈妈,四目相对。
短暂的沉默后,温母呼道:“……阿和!”
“……妈”
“阿和,你终于回来了!妈想死你了!”温母上前抱住温和,家里温和的父亲和爷爷奶奶都被惊动了,纷纷出门,看见温和站在门外,全都喜不自胜。
一家将温和迎回家,爷爷奶奶拉着温和问东问西,爸妈为了多看温和几眼,直接把案板挪到客厅,边聊边包饺子。
温和聊及自己在医院遇见胡云海师傅,突然想起胡云海给自己的信封:“对了,师傅还给我一个信封,说是毕业礼,叫我回家再拆。”
他说着拿出信封,撕开封条,拆开信封,发现信封里是一封信。
温和展开信纸,在信纸里包裹着一张船票,持有船票可以上船,不限人数。
霎时,温和一家寂静无声,温言夫妇相互对视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继续包饺子。
听温和读信。
【伯父伯母:
问安,见信如晤。
我叫胡云海,是温和在苏杭医院的导师。
当他拆开读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已经回家见到二老。
我想最近你们已经听到关于海啸将至的紧急警报,温和是个有责任心,敢担当的好孩子,正因如此,他还有璀璨的未来,应该为全人类的未来奋斗。
这么说或许太空乏,但无论为了大家还是小家,我都希望温和能活下去,因为他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同时我也将他视为亲弟。
故此,我希望你们无论如何能劝服温和。
带着你们,带着他的家人活下去。
如果有幸,你们能见到我的父母和弟弟,还请代我向他们致歉。
信中附船票,持船票,可以去苏杭转运中心搭船去往港口。
愿你们阖家幸福。
胡云海致】
“师傅……”温和读完信,低头注视着船票。
这是他第一次落泪。
他豁然起身,想回苏杭医院,可是被爷爷奶奶抓住了。
“爷爷奶奶,我……”
“阿和,你是个听话的孩子,懂事的孩子。你应该懂得胡大夫的良苦用心。”
父亲温言忽然抬头:“阿和。”
“爸?”
“我知道你要回医院,你爸妈爷爷奶奶呢?你就不管了吗?我知道我这么说很自私,但这是胡大夫的一片好心。
你回去要做什么?要推辞吗?跟他共患难?
这样,你既对不起我们,也对不起胡大夫。
他也有家人,可他把船票给了你,选择自己留下。
他的决心已经坚定了,如果你再去试图改变,那就是你的不对了,听明白了吗?”
“是……”温和紧握信纸,颤抖着坐下。
爷爷忽然起身,走进卧室。
“爷爷怎么了?”
“没什么。”奶奶笑。
饺子包完了,下锅了,煮好了,温母端着一盘盘饺子摆在桌上。
“阿和,过来。”奶奶招呼温和过去,坐在她和温和爷爷中间。
奶奶亲手给温和拿过碗筷,倒上香醋。
“奶奶,我自己来。”
“不,今天奶奶来。”奶奶架起一只饺子在粗碗里蘸了蘸,递到温和面前。
温和还有点不好意思。
奶奶笑:“害羞什么?小时候,奶奶就是这么喂你的,来张嘴。”
温和听话的张嘴。
滚热的饺子蘸着醋送进嘴里,久违的味道让温和一下子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以前他也这么爱吃饺子,总是爷爷奶奶包的。
后来他吃习惯了。
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种感觉。
片刻后,爷爷走出房间,拎出来一个行李包:“你们去收拾东西吧。”
“嗯。”温和父母转身回卧室,温和也要去,被爷爷奶奶拽回来。
“阿和,陪我们吃完这顿饭吧。”
温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刚想开口问,却被爷爷奶奶的目光把话堵了回去。
他们装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就这么其乐融融地吃完了这顿饭。
爸妈已经把行李放在门口,温和的衣物和其他东西也都装好了,只需要温和稍微收拾一下,看看有无遗漏。
所有东西都装好了,唯独不见爷爷奶奶的行李。
温和恍然大悟:“爷爷奶奶,你们……!”
“我们就不走啦。”
“那怎么行!”
“阿和,”奶奶轻抚温和的脸,“爷爷奶奶老了,走不动了,跟你们去只会拖后腿。”
“那怎么会!”
“你听我说,我们老两口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了,或许这里是我们最好的归宿。
跟你爸妈去吧,别记挂我们。”
“不行!爸!妈!你们也劝劝……!”
温和回头向爸妈求助,却看到他们的神情,悲伤之中含着决然:“你们……?”
“阿和,这是我们全家的决定。不要在犹豫了。”爷爷拍拍温和的肩,然后将他一把推出门外。
温和喊着要往家里闯,却被拎着行李的爸妈推回来,将一部分行李交给温和,头也不回地带着温和下楼。
他们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不舍得了。
温和一家上了最后一班赶往港口的汽艇,飘飘荡荡往苏杭船岗离去。
路上,他遇到了那个外卖小哥,他正从他说过的那家饭店走出来。
二人转瞬的相遇,外卖小哥挥了挥手,与他告别。
温和又看到那个爱唱戏的老戏迷,小时候他每天在广场吊嗓子,引来几次投诉,连温和都烦他。
他看到老人站在广场上,望着密集的雨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汽艇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老戏迷的身影。
距离海啸来临,尚余30小时。
陆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他回到渤湾,带着苗沛瑶一起去江城,兄妹两个人游山玩水,然后沛瑶和自己并肩走进校门,转身笑靥如花的说:“学长好,以后请多照顾学妹啦~”
他睁开眼睛。
所有美好都荡然无存,看到的只有一片漆黑,耳边隐隐有汹涌澎湃的水浪声。
刚才那些仅仅是个梦。
那真的仅仅是个梦吗?现在的陆景,脑海一片混乱。
就好像庄生梦蝶,醒来后分不清是自己在梦里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
以前陆景读过一篇文章,说的是自己做的梦其实都是平行世界另一个自己的经历;或许他现在经历的一切,也是别人的梦。
他分明记得自己的掉进了滚烫的岩浆里,或许已经化成灰烬了,可现在他感觉不到身上有任何一处疼痛,说不定眼前的一切真的是梦。
他起身在漆黑中漫无目的地摸索着,他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似乎触碰到的物体可以活动。
陆景当下决定用力按下去。
接着漆暗的空间忽然有了意思光亮,周围轰隆作响,随着那阵沉闷的响声,光芒渐渐放大。
一间十分庞大的库房展现在陆景面前。
陆景好奇之下走进去,发现这里与其说是库房,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放置许多休眠仓的巨大实验室。
就和他们到达的第一处遗迹,藏匿山洞中的诺亚人生物实验室类似。
陆景走过这一个又一个像是婴儿温床一样的设施,他发现每个设施上,都刻着字。
更加奇怪的是,上面所刻字体,一半是诺亚文,一半是人类文字,英文、中文、日文、韩文……所有国家的文字一应俱全。
这些设施都早已空了,看不出它先前是用来做什么的,也不知道刻着的这些名字对应着什么。
走着走着,陆景停下了。
他愕然站在这数不胜数的设备中的一个前,发呆很久,他两眼发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不知名设备上的刻字。
那部分诺亚文他不认识,但另外一部分人类文字他认识,用繁体中文书写,只有两个字。
【陸景】
“这不会是巧合吧……”他喃喃自语,同时默默把那几个诺亚文字记在心里。
现在陆景肯定了,他没有死,他似乎是落入了又一处诺亚遗迹,这算是误打误撞的发现。
陆景在这里转了很久。
自从看到自己的名字,他开始留意这些设备上的刻字。
终于,他一一找到了熟悉的名字。
罗通、胡云峰、温和、沈朵……苗沛瑶,他越发觉得这不是巧合。
终于,他在某一层的角落里,找到了他最熟悉的名字。
陆明。
“爸……”陆景惊惑不已,他一一记下来这些诺亚文,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些文字的意义。
他的心里突然有一个想法。
陆景回到刻着自己名字的设备前,他翻找着。
果不其然,在这里找到了老爸的笔记本。
但是翻开以后,里面只有一句话:“出口在右边。”
陆景越来越疑惑老爸到底在做什么,他好像可以未卜先知,连自己会掉下来都知道。
但现在他确实没有更多时间思考这些,他必须赶到罗通他们身边,启动诺亚方舟,然后去救沛瑶!
陆景在右边找到一个按钮。
果然如老爸所说,出口就在这里。
他按下按钮,右边的墙壁突然出现了一条隧道。
陆景毅然进入隧道。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条隧道其实是直通诺亚方舟底层排水设施的隧道,陆景刚走到一半,就被积水拦住。
他本来心生退意,可这一路他每次只要想退,就会想起苗沛瑶;心里总像是被火点燃了,一股斗志驱使着他不断向前。
即使忍受着肮脏的积水,屏住呼吸往前游。
坚持住!坚持住!为了沛瑶,坚持住!陆景不断在心里这么敦促自己。
肺部的氧气就快不够了,他感觉到缺氧,他想要呼吸。
但呼吸就会呛水。
一切都晚了。
只要在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陆景向上游去,他凭着求生本能拍水。
终于!他看到了尽头,他冲出了水面!
他噗地吐出一口水柱,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他拼尽全力向着方舟内部爬去,耳边渐渐听到方舟的警报声。
“请尽快启动方舟,避免船体受损。”
陆景就知道自己没想错!老爸不止设置了一道保险措施。他知道如果磁盘被盗走,方舟会不保,所以将指纹认证权限也锁上了。
只有他自己和陆景能开启。
随着地震振幅越来越大,亚拉腊山山体逐渐开裂。
此时,在外面,在土耳其,黑海和地中海已经汇聚在一起,伊斯坦布尔,泰基尔达,班德尔马,这些土耳其城市都已被淹没于汪洋一下。
如罗通所说,地震过后,海底火山开始蠢蠢欲动,海洋发出阵阵的咆哮,水平面以每秒一毫的速度上升。
随着亚拉腊山的开裂,大量海水灌入山体。
眼看船舱底部就要浸水。
陆景向着中央驾驶室狂奔。
警报声越来越急,水越来越汹涌。
方舟底部舱体开始吃水。
罗通与沈朵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此时距离海啸来临预计时间,已经不足12小时。
全世界的人们,搭载无数航船,依照中国的提议,向着公海航行。
海上风暴肆虐,浪潮猛烈。
人们在狂暴的暴雨天气下,畏缩着。
方舟依旧未破山。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陆景闯入控制室,迎着罗通与沈朵又惊又喜的目光,他抬手在指纹认证端口按下!
“权限认证成功,方舟启动。”
“开始检修……100%
排水……100%
涡轮制动检测……完毕
船体能耗检测……完毕……
诺亚方舟驱动装置启动——”
下一刻,方舟船体猛震,这庞然的造物如出世咆哮的怪兽般,它踩着滚滚的浪头转破亚拉腊山的岩石层,时隔万年,它终重见天日,以巨兽般的身姿破浪而出。
驶向公海。
7月14日,圣经中所记载,名为“诺亚方舟”的庞然巨船开入公海,人们再度搭上这希望之船,通往未来。
至次日凌晨,五分之四人口已登船,以中国为首,各国要人聚集于诺亚方舟中央控制室,时隔近百年,世界各国再次聚首,他们要展开的是一场决策性的会议。
六个小时过去了。
太阳不再出现,天空之上不见星月,唯听到远方传来阵阵恍若牛鸣,又似号角的响动。
罗通和罗正诚,父子二人久违的坐在一起,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然后按下方舟的操作盘按键。一张全世界的海洋图像展开。
人们看到,在深海之下,无数火山正蓄势待发,海平面此时像是烧开的滚水,阵阵翻涌。
罗通深呼吸一口气,用不大的音量,说出:“海啸已至。”
话音未落,卫星图像上的红点骤然变大!
那一刻,潜藏在海床之上的数以千计的火山同时喷发!
周遭山摇地动!
即便如此巨大的诺亚方舟,在这汪洋大海之上也如一叶扁舟,在狂狼之上漂亮激荡。
陆景正挨家挨户的寻找着苗沛瑶,他已经问了很多人,没有人见过苗沛瑶,也没有人见过薇尔希。
当他推门,看到与其他人挤在同一间卧室的苗大叔夫妇,陆景呆住了。
他没想过,他从没想过要如何面对他们。
就在这时,诺亚方舟忽然急剧晃动。
人们全都通过窗户看向舱外。
那一刻,没有人不感到震撼和畏惧。
海洋之上,海浪翻滚,在发生颠簸的那一瞬间。
数千米高的海浪,自汪洋之上拔起,它像一只巨大的手,从天而降,摧枯拉朽地拍下!
远方,人们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地标建筑在这可怖的海啸中摧毁。
曾经繁华的城市,只在眨眼之间,便倾覆无存,原来人类的文明是如此脆弱。
它在自然面前,不堪一击。
高楼大厦、商场餐厅、名胜古迹,在海啸翻涌拍击之下,刹那崩塌,沉于水下。
……
胡云峰没有找到胡云海。
爸妈要他给胡云海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
胡云峰问哥哥:“我怎么没在船上找到你?”
胡云海笑笑:“不用找啦,我没上船。”
“你!”
“总要有人留下的。”
“你就不怕爸妈伤心吗!”
“不是还有你吗?”胡云海轻声说,“云峰,照顾好爸妈。”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到窗外,远方涛涛大水正奔涌而来。
信号塔被一瞬间冲垮。
电话瞬间挂断。
胡云海面对挂断的话筒,叹了口气。
他转身,却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口。
他突然哽咽了:“我不是让你走吗!”
他对着女友,不,应该是前女友大吼,这还是他第一次发脾气。
“我们都分手了,你管我走不走?”小雨大步流星地走到胡云海的面前,抬手就是一耳光,“你敢甩了我?”
“……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小雨瞪着他,胡云海忽然窘迫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会该说什么。
然后听到小雨嘟哝:“你要是求婚我就原谅你。”
“……”胡云海张了张嘴,有点惊讶。
突然,老院长带着所有留在医院的医护人员推门而入,大家喊着:“求婚!求婚!”
老院长推着胡云海和小雨出门:“我们都说好了,今天大家一起,就在重症病房外面,你求婚。
大家都听着。”
胡云海愣了一下,他听到外面水声隆隆。
也许吧,无论如何,这都是最后一次了。
总不能留下遗憾吧?
那一刻,他终于丢下了所有的拘束和负担,他拉起小雨的手,就像两个在田间奔跑的情侣。
所有人都跟着他们,一路跑到重症病房方面。
何方听到外面传来声音,也来到走廊。
他看到在一众医生的簇拥下,胡云海拉起小雨的手,单膝跪地。
老院长把他年轻时结婚的戒指交给胡云海。
“小雨小姐!你愿意嫁给我我吗!”他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询问。
无论走廊的人,还是重症病房的病人,所有人都听得见,那一声求婚就在走廊里回荡。
老院长做证婚人。
站在两个人中间宣读结婚誓词:“胡云海先生,你愿意接受眼前这个人作为你的妻子,无论生老病死,都陪伴她照顾她吗?”
“我愿意。”
“小雨小姐,你愿意接受眼前这个人,无论贫穷还是富贵,都不离不弃吗?”
话音未落。滔天海啸已至。
胡云海笑了笑,牵起小雨的手吻了下去。
那一刻,他听到小雨说:“我——”
他抬头,海啸已经重重压了下来,医院大楼一点点的崩塌。
却没有一个人离开。
他看到小雨的口型:
【我愿意】——
苏杭中心医院轰然坍塌。
汹涌的浪潮,向着城市奔涌而来。
……
温奶奶和温爷爷坐在饭桌前,他们只有两个人,却摆了五个碗。温奶奶夹起热腾腾的饺子,放在温和总是用的那个碗里。
然后又夹起一个:“老头子,咱们结婚多久了?”
“几十年了吧?”
“来,吃个饺子。你记不记得,以前咱俩结婚那天,就是包的饺子。”
“当然记得。”温爷爷将碗里的饺子填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咽了下去。
“老伴。”
“诶?”
“下辈子,还在一起吧。”
“好啊。”
……
702紧闭的房间里,坐在轮椅的女孩,望着窗外迫近的海水。
她笑了。
忽然,她听见有人敲门。
有些意外,现在还有人吗?
她问:“谁啊?”
“送外卖的,开下门呗?”
女孩愣了:“你……你为什么还不走!”
“去哪里啊?我都还没娶上媳妇,俺妈说了,娶不着媳妇,不让回家。”
“……”女孩沉默了好久好久,其实也只有几秒钟,可他却觉得是很久,“你真不嫌弃我吗?”
“不嫌弃。”外卖小哥说,“以前我上学就总是调皮捣蛋,所以我妈就不让我上学了,我就出来打工。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后来,我送外卖,有一次经过某个人的家,看到她家着火了,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冲进去就把里面的人救了出来。
救出来的是个女孩,虽然她全身都被烧坏了,但我觉得她长得真好看,当时我就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娶她当老婆。”
女孩呆住了。
医生从没告诉过她,谁把她从火灾中救出来的。
“所以我说,要不要开门拿吃的啊?”
“……”女孩叹息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束玫瑰递了进来。
她笑了。
忽的,所有人都听见。
在楼下,滔滔浪潮之中。
有个老人拉开嗓子。
他望着滔天洪水,破声唱: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
一切,戛然而止。
7月15日,苏杭,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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