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的“阴谋”！

上门的过程乏善可陈。

程自豪这边紧张得要死，这可以理解。

倒是杜心潇父母这边也不大放得开。

反而是杜心潇在不停地调节气氛打圆场，这也确实难为她一个小姑娘。

好在双方都是厚道人，寒暄几句后，程自豪见未来的丈人丈母娘都慈眉善目的，心里顿时放松不少，反过来对方见程自豪紧张的口吃，倒也觉得这小子看起来颇为淳朴可爱。

关键时刻，杜心潇80多岁的外婆表现出了老江湖的范儿。

老太太眼不花耳不聋，除了走路有点驼背外，其他看起来异常矍铄，说话声若洪钟。

相反程自豪说话支支吾吾，还时不时擦汗喘气，看上去远不如老太太健康。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这位老太太看程自豪的眼神就更加亲热了。

程自豪紧张归紧张，基本礼貌还记得。

见到老太太，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立刻站起身来，朝对方一鞠躬，口称“老太太好……”

这原本是挺陌生的动作，但跟着魏余聪久了，做起来倒也像模像样。

这一来把这位长辈逗得合不拢嘴，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

随后拉着程自豪手，让他坐到她身边，开始问长问短。

某人原本就有自来熟的天性，尤其擅长讨广大中老年妇女的欢心，原本紧张忐忑被老太太和蔼所化解。

顿时身上几根骨头又轻了起来。

“老太太，你这身体太好了，看上去最多七十出头！”马屁不要钱一样的送出去。

老年人最喜欢别人夸她年轻，尤其是程自豪说话的时候神情真挚，语气恳切，实际上这话也并非全部都是恭维，老太太确实看不出这个年纪，尤其是染了头发后。

“嘴巴真甜……我老了，人上了年纪后，不管七十还是八十，就都一样了……”

“你这个脑子也好，说话条理真清楚……就您现在这个状态继续上班都可以……真的”

“这嘴巴真会说，潇潇啊，他是不是平时就这么对你？”老太太开始拿外孙女开玩笑。

杜心潇脸腾得红起来，搂住自己妈妈，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杜心潇的父母也暗暗松了口气，原本他们担心老人对这毛脚有看法，现在看这一老一小颇为投缘，倒是放下心来。

聊到后来，程自豪和杜心潇一人一边，把老人夹在中间，老太太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说话也越加随便，把杜心潇小时候尿床的事情都抖了出来……

杜爸爸擦擦额头的汗水连忙道：“吃饭吧，吃饭吧。”

午饭自然是丰盛的，为了这桌菜，一家人准备了好几天。

以上海现在的生活条件，杜家当然去好饭店吃，但两老觉得既然今后就是一家人，那么，还是家常菜更能展现出诚意。

当然这里面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

……

一个礼拜前某天的晚上。

杜家四口人吃好晚饭，齐齐坐在客厅里，电视机里放着新闻联播，可大家心思都不在这上面，这会儿正开家庭会议呢……新闻里播出的国内丰收国外纷乱对他们而言只是个背景音乐。

家庭会议开得热火朝天。

杜心潇：“哎呦，来么就来了，午饭外面吃，现在饭店多，味道好价钱也不贵。家里擦啦擦啦烧，吃力伐啦。外面吃好，拍拍屁股走人，省时省力，你们年纪也大了。”

杜妈妈笑而不语。

杜奶奶也是含笑不说话。

但她们的目光都看向了杜爸爸。

小老头叹了口气，顺手摸摸女儿的头发：“你还嫩啊，不懂的。”

“怎么说？”杜心潇有点不服气，可随即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她自幼被家里人宠着，上海人家的孩子么，女儿特别受宠。

尤其是当爹的，对儿子的态度向来是“男小囡，摔摔打打不要紧，哪怕骨折了，送到医院接接好就行！”，个个都是挫折教育的践行者……

沪上老子教儿子游泳的常见套路里，一脚踢进游泳池，让小的喝上几口水，自然而然就会了。

当然当爹得在一边紧紧盯着的。

可对于女儿，那……怎么说呢？

以杜家为例，杜爸爸当初也是年轻有为，很早手下就管了几十号人，可回到家里，西服一脱，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女儿当马骑，等女儿开心完之后，才系上围裙开始烧菜。

其实，杜妈妈手艺不差，两人结婚后，基本都是她下厨房。

可某次杜爸爸一时技痒，下厨房露了一手后，杜心潇吃上了瘾，那时候她才4岁，于是天天嚷着，爸爸烧菜好吃！

杜爸爸听了这话后，比打了兴奋剂还刺激，从此买汰烧全包。

还美滋滋地对外宣称：“我女儿最喜欢吃我做的菜！”

这么持续了十多年吧。

直到有次，杜妈妈说漏了嘴……，那时她烧菜烧得烦了，于是眼珠一转，让自己女儿说出那些话。

……

这么多年下来，杜爸爸原本就很好的厨艺磨练得更加炉火纯青，杜心潇也最喜欢吃自己父亲的家常菜。

……

杜心潇是幼儿园老师，日常工作就是和天真的孩子一块儿玩，这让她也保持童心，她自知在社会阅历方面确实不足，于是耐心地听着自己父亲的下文。

“哎……”杜爸爸叹了口气“你啊，从小养尊处优，要吃什么张张嘴就行。今后嫁人了么……肯定要自己开火仓。我听你讲，那个小家伙工作蛮忙的……各么买汰烧多半要落到你头上……”

说到这儿，杜爸爸一拍沙发扶手，提高音量：“这怎么可以！？”

见把女儿吓一跳，他又慢慢说：“所以，这顿饭，必须我亲自下厨房，全部我烧出来，这是给他个下马威！是立规矩，也是做榜样！我烧了二十多年，不也好好过来了么？凭什么他不行！”

“对对！对对！”杜妈妈帮腔“我和你讲，女人家要有点心思，不能傻乎乎的，否则到最后吃亏的是你自己！”

“是啊”杜爸爸一声长叹“你看看你妈，让我当火头军，真是骗死人不偿命！”

杜妈妈眼睛一瞪：“你还不服？我问你当初这话是不是你女儿说的？是不是你自己鲜嘎嘎开始跑厨房的，是不是到处吹牛逼说自己烧菜好，女儿就喜欢吃你的手艺！？再说了，我给你生了个那么好的女儿，你烧烧饭又怎么了？！”

杜爸爸缩在沙发角落不说话，半晌才嘀咕一句“囡囡啊，你的心眼要是有你妈一半，今后日子就好过了……”

说完似乎陷入了无尽的自闭中，客厅中立刻笼罩了别有幽愁暗恨生的氛围，新闻联播里全国粮食大丰收的喜讯也无法将之冲淡。

“哪能？”杜妈妈不开心了“不想烧是吧？好，乖女儿，明天开始我们三个女人出去吃！”

“怎么可以！”老杜双眼瞪得溜圆，一拍大腿，人从沙发上弹起来，气势如虎：“外面吃？外面不卫生，不健康，你晓得伐？一盆青菜，用猪油炒，香是香啊，但脂肪含量超标！上桌前还要淋一勺熟油，卖相是好啊，油光闪亮！吃一口等于家里吃一顿。囡囡现在叫着要减肥，怎么能让她吃这种乱七八糟的？不可以，不可以！”

眼看杜心潇脸色苦了起来，老杜心痛万分：‘囡囡，等会爸爸再研究研究，明天晚饭保证好吃又营养，低热量高蛋白…要么，我去买点三文鱼做刺身算了，虽然有点油，但都是不饱和脂肪酸，你吃了还能补脑子……绿叶菜么，我想想……明天主食可以是杂粮饭，比白米饭香，升糖指数也低，妈的血糖有点高，吃这个好……”

眼看老公似乎进入营养师+主厨的状态，杜妈妈朝女儿一笑。

见杜心潇有点茫然，杜妈妈恨铁不成钢地咬耳朵：“小姑娘要有点心思，看到伐，刚才我几句话，就让你爸爸服帖，你懂嘛？”

杜心潇显然受到了震撼，良久才点点头。

杜妈妈叹息：“你怎么一点没遗传到的聪明？你到底是不是我肚皮里钻出来的啊！”

老太太咳嗽一声，算是把大家的思路又拉了回来。

杜爸爸道：“接刚才的话题，为了保证囡囡今后嫁过去天天买汰烧，所以这顿饭必须家里吃，必须我亲自下厨房。你们连搭手都不要搭，我要给这个小赤佬做个榜样！就看他头子滑络伐，接不接灵子……”

杜心潇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知道爸爸妈妈肯定是向着自己的，但是似乎就这么“算计”还没上门的女婿，有点不厚道……

无奈她只能一头扎到外婆怀里。

……

当天晚上，杜心潇照例和程自豪视频聊天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手机电量降到5%以下，两人也都口干舌燥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杜心潇去厨房倒水，见阳台上火星一点点，知道自己的爸爸又在抽烟了。

杜爸爸是个老烟民，但自打女儿出生后就从没在家里抽过烟，以前住老房子时不管刮风下雨都去室外。

现在条件好了，至少阳台距离卧室没几步，也不用担心淋雨，当然晚上风是挺大，但套件厚衣服也就对付过去了。

几乎每天睡觉前，杜爸爸都会在阳台上一个人呆一会儿，抽烟沉思看星星。

那么多年下来，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杜心潇忽然觉得想和自己的爸爸聊聊。

……

“爸爸，喝点水吧……”她推开阳台门，递了杯水过去。

"哎，囡囡还不睡啊？别明天早晨又像条蛆一样在被子里拱来拱去。早饭都来不及吃就冲出门……”

“爸爸……”杜心潇开始撒娇，这是她拿手好戏，吃准了老父亲的弱点，每次发动都能成功。

果然，“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你赶紧进去吧，晚上外面风大……”

“哎，爸爸，我想问你啊……你给我们一家人做饭那么多年，就不怨嘛？还有你不怪我妈骗你？”

“哈？”杜爸爸哑然失笑“囡囡啊，囡囡，你果然是没遗传你妈妈的机灵……哎，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妈妈当年调的枪花？”

说完，他悄悄地把烟掐灭了。

“！”杜心潇震惊！“爸爸，你，你早就知道了？”

“什么早就啊……你妈妈当年那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那你？？”杜心潇都有些结巴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对她三观冲击挺大，先是一家子合伙算计心上人。

这会儿原本觉得是“受害者”的父亲，竟然摆出一副“你在第一层，我在大气层”的驾驶，看上去好像是坐在城楼观山景的诸葛亮。

“你妈呢，就是这么个人，总以为自己聪明。当然她脑袋确实好，算24点，我从来没赢过她。”杜爸爸笑笑“但是啊，你爸爸我也不笨啊。你想我要是真的戆头戆脑，你这么精明的妈妈怎么会看上我，还给我生了个那么可爱的女儿。”

说着老杜伸手摸摸杜心潇的头，“哎，都那么高了啊，再过几年，我老了，人就会缩掉，到时候再要摸你头就要惦着脚了……”

“爸爸，你不会老的”杜心潇一把搂住自己老爹，头埋到他怀里。

晚上确实有点冷了，但爸爸的胸膛还是那么温暖。

老杜摸着女儿的头发轻轻道：“夫妻一体，你妈妈当了几年火头军，厌了，那也是正常的。再说自从你出生后，她也越来越忙。你小时候就像个小猴子一样，整天挂在你妈身上！可你妈她不是母猴啊，她吃不消啊……但又没得选……那时候还没拍照手机，数码相机也没有，否则拍下来，让你好好看看！”

“爸爸……别说了！”杜心潇又开始撒娇。

“好好，继续继续，你妈聪明，这是优点，但有时候也是缺点。其实她直接和我当面说，我也不可能不同意啊？对吧。可她总要证明一下自己，就绕个弯子借你的嘴来达成目的……”

“那你？”杜心潇问

“我能怎么样？”老杜的声音充满了苦笑“我总不能讲，‘你的阴谋已经被我看穿了，不要和我来这套！’好像也没啥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就这样吃进了？”

“对啊，不吃进，难道还要反击？做饭本来就不应该是某个人的义务，她可以，我也可以，所以她要我下厨房是理所应当的，是合理诉求，我肯定不能反对。再有，就算大家对某个事情有不同看法，也应该面对面交流。结婚了就是一家人。”

“当然”老杜耸耸肩“你妈这么多年下来，还是这个脾气，那么我也只能陪着她呗……”

“爸爸……”杜心潇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时候，你就喜欢黏在我腿上听我讲故事，后来上学了，放学后也总是和我讲你学校里的事情。现在你长大了，爸爸也老了，咱们父女说话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你的心思都扑到那个小家伙身上去了，是伐？”

老杜显然有些酸。

杜心潇这边，依然是老样子“爸爸，不要讲了嘛……”

效果立竿见影。

老杜只得继续转移话题：“你呢，也到年纪了，个人生活方面，爸爸管不了。我就两条要求，首先那个小家伙一定正派，其次是真心对我女儿好……其他都不是问题。我呢，也相信你的眼光。”

杜心潇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父亲的了解太少了。

“爸爸……”她轻轻道，鼻尖传来的气味和小时候一样，这让她觉得安稳而牢靠。

“嗯，挺晚了，睡觉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老杜推开女儿。

“那你呢？”

“我，刚才烟瘾才一半就被你打断了，我再抽一根也去睡了。”

“其实，爸爸，你不用去阳台啊，再厨房吗，开着抽油烟机……”

“没用。噪音大，而且抽烟还得凑在抽风口下面，太别扭了。还是阳台好，空气新鲜也安静，白天忙了一整天，晚上正好让头脑清醒清醒……反正年纪大了，也不喜欢睡觉。你进去吧……”

“嗯，那我睡觉去了，爸爸，你也早点睡。”杜心潇点点头。

看着女儿的背影，老杜又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口，然后饶有兴致的吐出几个烟圈来，他还来不及欣赏自己的的杰作，烟圈就被风吹散了。

“哎，小姑娘好像真的是长大了，册那，那个小赤佬真是好福气啊！”

阳台上的火星继续一明一暗，像极了老父亲内心的起伏。

……

那次家庭会议的成果，在今天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程自豪看着一桌子菜，倒吸一口冷气，：“这，这都是，伯父……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杜心潇踩了一脚，他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改口：“这这，都是爸，您一个人做的？”

程自豪等门后，杜爸爸陪着聊了一会儿，就说要失陪一下。

随后，基本是杜妈妈和老太太在和程自豪聊家常，杜心潇在一边红着脸听着。

程自豪是估计到老杜去下厨房了，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摆出那么一桌子来。

“哎，老了，弄不动了，也学不动了……”杜爸爸反手敲着自己的老腰，顺手解下围裙“都是些老式家常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老杜说得云淡风轻，甚至语气还有几分谦卑。

可程自豪隐约觉着对方似乎话里有话，而且看老杜的神情，着实透着一股子自豪，仿佛老农看着丰收得田地一般，那种喜悦之情是无法掩饰的。

果然。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老杜走到桌子前，也不急着招呼大家坐下，而是像国军将领那样，挺着肚子，左手背在背后，右手在圆桌上指指点点，好像那不是席面，而是沙盘，他正如数家珍呢。

“哎，囡……嗯，我们家杜心潇啊，从小就喜欢吃我做得饭菜，连带着一张嘴巴也刁。今天这点菜，确实不上台面，但是胜在健康新鲜。你看这个爆鱼。是我今天早晨特地去菜市场买的乌青做的，外面用的是草青。都是青鱼，但味道差得多，而且草青肉头烂糟糟，油锅里一过又硬邦邦，口感很不好。浸爆鱼的汤汁也是我自己调的，不是我吹牛，外面吃不到，里面杂七杂八的香料放了不少……保证口感丰富的同时，又不能喧宾夺主。多少要讲点技术的。”

“哇，那么厉害？”程自豪点头如鸡啄米，“这个是您的独门秘方吧？”

“哎，谈不上，谈不上，你有兴趣嘛？”杜爸爸问道，笑得极其和蔼可亲。

“哎，哎，”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程自豪当然要摆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样子，连声道“当然，当然”

“好，一会儿吃完，我把方子抄给你，这个不难的，只要多多练习就好。”

“你在看这个油爆虾，色面一般，没办法，家里的煤气灶火头不够，做不到饭店里那样，但是，味道肯定更好。为什么呢，你看，这虾也是早晨去买来的，只只活蹦乱跳。而且你看，十之七八都是雌虾，哎，也是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否则一只公虾都不能要。公虾虽然个头大，钳子长，做熟后样子好看，但肉头松散，不如雌虾密致紧实有弹性……至于调味也简单”

程自豪继续点头，后脖子已经有点儿见汗了。

“哎，哎，大家坐啊，大家坐啊，边吃边说”老太太发话。

老杜这才坐到桌子边。

一家人吃吃喝喝，席间，老杜口若悬河，话题不离餐桌，从红烧肉的选材，到炒虾仁的捏壳方法，很多知识程自豪闻所未闻，至于青椒土豆丝的土豆丝切完后要浸在水中，这样炒出来才有脆生生的口感，已经属于雕虫小技了。

说这话的时候，程自豪正好夹了一筷子，看着1mm*1mm见方的土豆丝，他小心翼翼的问道：“爸，这个，这个都是你手工切的？”

“哎”老杜又是一声长叹“年纪大了，眼睛不如从前，还是切得粗了点。”

“这个其实不难，你以后多练练也可以办到的！”老杜说得云淡风轻。

但在座的除了程某人外，其它人都明白这是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