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作

当程自豪抱着一堆私人物品回家后，立刻起了轩然大波。

晚饭桌子上老娘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儿子：“你看看你，出什么风头，好了一年十万就没了？你又不是什么好学校毕业的，现在找工作多麻烦？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冲动呢？人民币不是橘子皮！我们为了你上大学省吃俭用……哎，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程自豪平素伶牙俐齿，反应接口极快，经常能把人噎得半死，惟独面对自己老娘，一句都说不出。

因为，程妈妈比他更牙尖嘴利，年轻时吵架无人能敌，但不晓得为啥嫁了个闷葫芦老公，养出个时常犯糊涂的儿子来。

程母为此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老人家的说法，这就是她一个人把一家子的伶俐劲儿全吸走了，程宏辉和程自豪还得找她算账才是。

当然，借父子俩半斤胆子，他们都不敢。

程自豪低着头，只顾着往嘴里扒饭。

“好了好了，吃饭时候说那么多干什么？”程宏辉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啊？”程妈妈找到了新目标，立刻把枪口转过去“你说你，当爹那么多年，教会了儿子什么？硬头硬脑乱冲，好了，现在没工作了。侬去养伊！”

当妈的都心痛儿子，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但面对自己老公么，咳咳，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

“哎，养么养来，已经养了20多年，吃的也是白白胖胖。再多养几年也不要紧嘛……”

“我就是去开滴滴，也不要你们养”程自豪忽然爆出一句来，好歹也是七尺男儿，父母供自己读完大学已经极不容易，若是还在家里吃老米饭，那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啊？！你还挺委屈是伐？养你那么大，供你吃饭供你读书，就指望你大学毕业找个好的工作，踏踏实实上班！你倒好，你要去开差头，要死啊！五险一金都没得！那天我们闭眼了，你怎么办？”

“吃饭头上，你扯什么闭眼不闭眼的。先吃饭，有问题吃完开家庭会议再说！”

……

晚饭草草结束。

家庭会议比他想象中的要有节制，从头到尾基本都是程宏辉在控制场面-自打程自豪记事起这样的情况不超过三次。

程妈妈气哼哼地在一旁织着毛衣旁听。

首先是“被告”交代问题。

……

“啧”程宏辉听完事情经过后，点点头。

“喂，你倒是说话啊，点头就算结束了？”程母开腔。

“结束了呀？”程宏辉看着自己家主婆，两手一摊“儿子长大了，做得对。做事先做人，他一个搞质量的，要是对这种以次充好的事情视而不见，那才叫麻烦。现在么……不是蛮好嘛？离开，不同流合污，那就行了。男子汉大丈夫最要紧的是持身正。SNK那么大的公司，我们儿子说话没人听，包括他老板也是。那除了离开还能干什么？”

“不是，你觉得你是在支持他？”程妈妈追问“一年十万的工作没了，你也不讲几句？”

“还要讲什么？他今天走，将来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要是跟着同流合污，那我才要头痛。就证明我们当父母的没把他教育好。现在我要说，儿子你做的对！”

“而且老太婆，不是我说你。SNK的以次充好，最终倒霉的是我们啊。他家的轴承最后都装到空调和洗衣机里去，改标号后，万一这寿命就下去了呢？”

“哎呦，对的！儿子你去把洗衣机拆开看看，是不是用的坏轴承，我们打315告SNK去！还有渠成热线，我和你讲，渠成有用的！”程母异常激动，把手里的织了一半的毛衣往沙发上一扔，“我给你拿老虎钳去……”

“妈……你，等等等……”程自豪痛苦的拉住自己母亲“不是……咱们的洗衣机买了好多年了，那时候还没开始呢。再说，洗衣机厂的电机是向专门电机厂采购的，电机厂再向轴承厂买轴承。就算真有这事情，你告洗衣机厂也没用。哎呦，你，你坐下，坐下。”

程宏辉朝儿子苦笑，恰好被程妈妈看到：“你笑什么！”

“我，我是看到儿子有出息，我开心……”

“真的？”程妈妈表示疑惑“你不是在笑我？”

程宏辉连忙点头“真的，我哪儿敢嘲笑你！”

“那就是说你是不敢，而不是不会？”程母是形式逻辑的大家，敏锐的发现老公话里的疏漏。

“不是，不是”程宏辉双手乱摆，连忙扯开话题“我是工艺工程师，儿子是质量工程师，算是同行。我们这行最要紧的就是尊重规矩，天大地大规矩最大。规矩不是印在纸上的，实际上每一条规矩，背后都有无数的经验、血泪甚至是人命，这才形成了高度概括总结的工艺行为准则。尊重规则是工程师的精神原点。”

“当年，我在汽车厂的时候，德国人……”

“好了，好了，不要说你这些陈年宿古董的东西了。囡囡啊，你肚子饿伐，妈妈给你热点心去，今天是赤豆芸豆汤……”说完去厨房了。

程宏辉刚要张口，就听到自己老婆的叫声：“喂，老头子，不给你放糖了，医生说你饭后血糖就九点几！再下去，要截肢的！两只脚都斩忒，我可不会给你推轮椅的！”

程宏辉无奈：“好，谢谢你关心噢！”

随即翻着白眼低声对儿子道：“谢谢她一家门了！”

“那不是我们么？”程自豪无奈的回答道。

“但是吧”程宏辉又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喃喃：“你妈这样其实也蛮好，家里有她在，我特别放心。杜心潇什么上门啊，让我们也看看吧。”

程自豪觉得自己父亲依然年轻，这思维跳跃的速度堪比曲率引擎。

……

当天晚上，程自豪躺在床上给杜心潇发微信消息。

原本以为对方肯定要耍耍小性子。

结果，杜心潇倒是在不停的安慰他，这让他觉得世界好像还是挺美好的。

……

“比黄昏更加昏暗，比鲜血更加鲜红，时光不断流逝，您的力量长存……”

第二天早晨六点半，程自豪的床头传出咒语来。

他气得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摸到手机，关掉闹铃，又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稀里糊涂一顿揉，把瞌睡赶走。

就在他准备下床时忽然想起来，册那，我已经辞职了呀？现在是孤魂野鬼一个！

立刻往后一仰，回床上躺平。

世界上最香的是什么？

不是王境泽手里的农家饭，而是回龙觉。

在挨到枕头的瞬间，程自豪打定主意，今天不睡到十点半，绝不起床。

半个小时后，手机铃响。

被从深度睡眠中吵醒的他把心中的一腔怨毒都发泄出来，没好气的接听：“喂，谁啊？”

“程自豪，我是魏余聪。”

“我……”某人瞬间就清醒“老板，做啥？”

“不对啊……咱们现在不都已经离职了么”他忽然想起来。

“现在是七点半，你赶紧起来，然后来……嗯，地址，我会发你微信的。”

“不是……我为什么要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狞笑：“恭喜你，有新工作了……”

“啊？”

……

程自豪来到徐家汇的字楼里，几经周折终于按图索骥找到了位于15楼的精益精科技咨询有限公司。

他刚才前台的沙发上坐下，顺手吃了几块曲奇饼干，这地方就是上档次，前台摆出来的饼干都是高档货，绝非超市里随便买来的x罐曲奇这种工业产品，他琢磨是不是趁着前台小姐姐不注意往衣兜里揣上几块，魏余聪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老板，这怎么回事？”他问

“很简单，我找到新工作了……”魏余聪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的回答。

“你，你……这也太快了吧……”程自豪发牢骚“我都还没休息够呢，不对，是根本就没休息过……”

“既然你昨天那么诚恳的要求我负责你的新工作，我不能让你失望……”

“呃……”程自豪欲哭无泪。

魏余聪到低什么来头，昨天下岗今天就上岗，莫非这精益精科技咨询公司是他家产业？

他实际上是个隐藏身份的富二代少东家？

啧，那样的话，徐珊倒是错过机会了啊。

“公司老板是我大学同学。”魏余聪解释“是专门做工业咨询顾问工作的，比如ISO流程，六西格玛项目管理。”

“你同学效率挺高啊。”

“质量这个行当，其实圈子很小的。”魏余聪带着程自豪进入办公区域“如果有大事发生，那么半天之内圈子里就全知道了。”

“昨晚我就接到好几个电话，还有直接约我出去聊聊的……”

“你还真挺吃香啊！”程自豪有点酸溜溜的。

同样是人。

同样是离职。

魏余聪是是弄了个圈内大新闻，他自己呢，讲起来也就是昨晚的赤豆芸豆汤味道不错。

“当然！”魏余聪随口表示肯定“我这样的人，到那里都是人才。”

“真是自信……”

“当然！”魏余聪再度肯定“人必须有自信，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谁来相信你？”

“好吧，那是你啊”程自豪叹气“老板，你这个履历太强了，早稻田的本科，庆应的硕博，SNK的国际培训生，年轻轻轻直接一方诸侯。可我呢？二本毕业，小职员的料子。”

“但你一辈子就做小职员了？你昨天离职的时候，不也说得挺好么，也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人，可以普通，但也要自信，二者是不矛盾的。”

“普通却自信……好吧，听起来蛮有道理。从今天起我就是普信男了……”

“少说怪话。准备干活吧……电脑什么的一会儿会有人给你送来。”

“那么快？”

“只争朝夕……我不会在这里做很长时间的。之所以过来，一方面是帮帮老同学，二来，我也需要时间安静一下，看看之后的路怎么走。既然离开轴承厂了，那大概是天意，让我去别的行当试试看。”

“咨询业不是新行当么？”

“当然不是！我还是喜欢制造业”魏余聪看着程自豪说道“我父亲我爷爷当年都和我说过制造强国。”

“噗嗤”程自豪笑了出来。

“很好笑么？”魏余聪有些生气。

他有些后悔，不应该把这些内心深处的想法随便吐露给这个看起来极不靠谱的混球听。

下次一定要注意了，魏余聪暗下决心。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到，我老子也常这么说……我进了外高桥工厂后，我妈不大高兴，觉得我整天在生产线上弄得人都脏兮兮的，她觉得我好歹也是大学毕业，就该去offcie上班。”

“但我爸倒是挺开心的，他也是这话，制造强国，对国家和个人都有好处。”

两人边走边说。

程自豪注意到，这家公司规模不大，但人来人往极是热闹，每个人都脸色凝重，步履匆匆，可都无一例外的朝魏余聪点头微笑打招呼。

“看样子你很受欢迎？”

“是的。”魏余聪一点都不谦虚“公司因为缺一个我这样的角色，始终无法开展新业务。现在我来了，他们今年的报表会好看不少！”

“……这么厉害？你负责什么？”

“六西格玛项目咨询……”

“我……”程自豪有点无法吐槽“老板，我有个问题，黑带不是到处都是么？大型企业里，随便抓抓就至少两只手的数量，为什么还要到外面找？”

“这就是我值钱的地方啊？”魏余聪大声笑了起来，引来其它同事侧目。

“黑带，乃至黑带大师，当然很多，也很有用。以至于不光大企业可以自行颁发黑带证书，就是全国性的质量协会也有自己的黑带和黑带大师认证……但是这行内，同样的黑带，工资可以相差两倍，甚至更多。为什么呢？这就是解决问题能力的高低了。”

“黑带/黑带大师日常需要各种培训，培训什么呢？其实是高等统计学，原理、应用，还有类似minitab之类的软件应用。”

“我知道还有不少是程序员出身，他们嫌弃现成软件不好用，自己写程序，简陋是简陋了点，但倒是跑起舒俱来效率比通用软件高不少

“可是，世界上那儿有这么好的事情？明明是一个需要沉淀的需要经验积累的行业，莫名其妙的空降一个统计学大师来就能解决问题了？你觉得这符合逻辑么？真这样省力的话，今后大学全部转统计学院好了。”

“呃……”程自豪挠头“被你一说好像还真是。”

“解决生产中的浪费等问题，固然是需要统计学作为工具，但不是说来个统计学家就万事大吉。就比如breaker项目那个熔接线的问题，或者再之前的油脂加注过多导致的防尘盖脱落问题，你就是把全中国的统计学家都找来，他们也解决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