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匠精神的偷工减料？

魏余聪对于程自豪的喃喃自语是一个字都不愿意往耳朵里去。

索性面无表情地翻白眼，顺手打开笔记本电脑，又陷入邮件战争中。

这时有人把质谱仪的检测报告送了来。

程自豪顺手接过。

“我看看啊，碳0.11、硅0.2、硫0.03……成分怎么不太对？”他揉揉眼睛。

“怎么回事？”魏余聪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

“我，我怎么觉得，质谱仪打出来的数据有点，有点……”程自豪又仔细地看着报告，嘴里嘀咕“外高桥工厂生产用的轴承钢应该是高标号的SNK2。”

“嗯？”魏余聪走过来，“说下去”

“我刚进厂的时候，贾光头给我做培训，非常骄傲地和我讲，SNK的轴承之所以卖得贵，一方面是加工工艺精良，质量体系建设完善能够使得流水线稳定生产产品，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钢材特别好。轴承钢本身就是钢材中的高端。”

“而SNK对于材料的要求更加严格，哪怕是普通的民用轴承，采用的也是SNK自己的标准体系，这套体系比普通的国家标准都要苛刻。”

“是的”魏余聪点头“SNK2轴承钢是SNK几十年前自己制定的标号，但现在已经是全世界通用的标准之一。SNK质量总部就规定，只要是SNK生产的轴承必须采用SNK规范标号的轴承钢。哪怕，会有产生性能浪费，也必须如此！”

“嗯，老贾当初也这么讲。但是……你看”程自豪把报告递过去“这次送检的材料上，数据飘啊……我记得SNK2的钢材指标没那么低的，尤其是硫含量……”

“？！”魏余聪不说话，几乎是一把抢过报告，翻了起来。

“不对，不对，碳、硫、硅的含量我有点记不清，但是这次送检的钢材肯定有问题。”

“为什么”程自豪问

“你看，报告中氩的含量微乎其微。这绝对不是SNK2的钢材。”

“怎么说？”

“我当初刚进公司时，上面安排我们去日铁参观，当时就有工程师给我讲解SNK2的冶炼流程，先是6交流高功率电弧炉精炼心，同时铑循环真空脱气处理加软吹氩处理，然后连铸240 mm×240 mm方坯，最后送步进梁式加

热炉_连轧成材。”

“电弧炉冶炼全过程采用泡沫渣埋弧操作，熔炼后期严禁大的氧流量吹炼，防止过氧化，控制好出钢

终点。为减少钢水二次氧化，浇铸全程采取氩保护，长水口和浸入式水口等各接点采用氩密封浇铸。”魏余聪滔滔不绝地说着。

“呃”轮到程自豪翻白眼，这说的都是什么啊？

可以明确肯定是中文，但显然他听不懂。

魏余聪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开始解释：“简单地说，SNK2从熔炼开始就遵循高标准，严格控制碳含量，以及过氧化，这样能保证钢的强度硬度，最后在浇铸时为了避免和空气发生过多的不必要的反应，全程都置于氩气中。当然你这么理解就行。氩作为便宜的惰性气体，能有效避免氧化。”

“听起来很厉害的感觉。”程自豪啧啧称奇。

“不光如此，实际上SNK2之所以能被全世界认可，还在于其在冶炼浇铸时采取的高要求高标准。比如，你知道的，钢水上层通常都有渣滓。这些东西会严重影响成品钢的品质。上层的含渣量高的钢水是要提前去除的，这点也应该可以理解吧？”

“嗯嗯。”程自豪点头

“在SNK2的标准下，一炉钢水中最上层那2厘米的钢水是要被处理掉的，你别看两厘米，这实际上是个很严格的标准了。与SNK2最类似的是国产钢-GBA5，对这个数据的要求只是一厘米。”

“非但如此，在连续压铸阶段，每根钢坯首尾各20CM的部分，按照规定也是不能使用的，同样国标GBA5的相对数据是10cm。”

“这样严格的规定，让钢材性能更好，成本也高，尤其氩保护，直接推高了冶炼成本。同时也成了SNK2的一个标志，质谱仪打出后，SNK2的钢材中的氩含量会明显很高。”

“但是……”魏余聪脸色阴沉下来“这次，却没有……”

说着，他打开电脑，一顿翻检，“你看，这是SNK2和国标GBA5的钢材杂质含量标准。”

程自豪凑过去，将这两组数字与报告中的逐一比对。

随即他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从比对结果看，这批轴承使用的是国标GBA5的钢材，而不是SNK2！”

“不可思议！”魏余聪脸色煞白，少见的情绪激动起来，“不可能，不可能啊！”

“确实……”程自豪也觉得难以接受。

他加入SNK时间不算长，但作为质量部员工，各种培训没少参加，其中不少培训师都是从日本过来的资深工程师。

培训内容不一，但有个共同点。

所有人都对SNK的准则奉为圭臬，质量得SNK！

在这家企业里，偷工减料是绝对不允许，之前历史上曾发生过以次充好的事件，最终以管理层鞠躬赔罪集体辞职告终。

虽然是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但这个案例始终挂在大家嘴边。

SNK员工从上到下，都觉得那些辞职的家伙纯属活该。

或者说，SNK员工的自豪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企业对质量得严格要求，日常的小毛病都不放过，用低标号代替高标号，这简直骇人听闻！

程自豪这边还好。

魏余聪就显得不妙了，他脸色煞白，整个人都有些发抖“这不对啊，这不对啊！这不符合SNK的精神啊！不可能！”

“不可能”他不停地念叨着

“程自豪！”魏余聪大叫一声“是不是你搞错了！你肯定是搞错了！大概是外高桥工厂在试制新产品，你肯定把那些试制品拿来了！”

程自豪有点怕。

魏余聪平素不苟言笑，而且还有背负投的绝技，这些初看起来很吓人，但程自豪是个疲赖的性子，以他的经验判断，自己的新老板也就是不善言辞而已，日常是理性且理智的。

所以，也就最初几天对他抱有一定的敬意，现在么，当然尊重还是尊重的，但从他毫不犹豫地把老板微信号去换奶茶喝就可以看出端倪来。

只是面对神情高度不安且激动的魏余聪，他心里有点发毛了。

“经理，你冷静，你冷静点”程自豪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这不可能啊！SNK的新产品试制流程你是知道的。假设真的是新产品试制的话。首先要有客户，其次要经过总部质量部开会评估，确认可行后，交由中国区质量部或者干脆总部派人来全程监督指导……”

“这……”魏余聪一时语塞

“是的，不管怎么样。外高桥工厂关于新产品的一举一动都不可能瞒过你，就像之前的breaker项目一样，你不但清楚，甚至深度参与其中。更何况，我在工厂质量部里也呆了一年了，可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新产品。”

“再有……你看……”程自豪拿出个成品轴承来，“6002-2rsh,这是标准的SNK命名方式……”

“综上所述，”程自豪点点头“我想我们应该是发现了个了不得秘密”

他苦笑。

确实是了不得啊，全球驰名的大企业，常年位于行业顶端，大量企业内部标准甚至成为行业标准，如此强大的SNK竟然以次充好。

用低标号钢材去冒充高标号，这要是抖落出去……

会被杀人灭口吧……

“哎，老板你干嘛？”程自豪叫起来。

此刻，魏余聪提着那个装有其他未检测样品的箱子，走出了会议室。

“你等着，我让我他们再把这些东西，包括外圈，成品都再测一遍。”

“哦”

“对了”魏余聪回头，几乎是面目狰狞的对程自豪说“今天的事情，严格保密！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我知道”程自豪点头

“但是……”他双眼直视魏余聪“要保密多久！”

“这”

“还有，我们就一直永远地保密下去？”程自豪看着他“这是违规的！”

“我知道！”魏余聪恼怒起来“我是老板，我让你保密就保密，至于后续，我会处理的！你给我管好你自己尤其是你这张嘴！”

“记住，一句都不准说出去！”

说完摔门而去。

“我册那……”程自豪有点无法接受“这家伙是突然吃错药了？上次给热拉尔一个背负投都没那么夸张。册那，今天是怎么了？”

不就是以次充好嘛？

程自豪坐回椅子上，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不一会儿，魏余聪进门。

这时的他看上去恢复到了往日七八分的冷静状态，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们走吧”他说。

“不等报告了？”程自豪问

“这次样品有点多……估计得晚上才能完全出来。我们没必要死等。我让他们报告出来后，拍照发我邮箱就是了。”

程自豪不说话，开始整理随身物品。

“抱歉，刚才我有点失态了……”说着，魏余聪朝程自豪一个十五度鞠躬。

“没事，没事”程自豪吓得双手乱摇。

习惯性地想要回礼，但……

鞠躬鞠回去？那看起来像夫妻对拜，上回有过一次，两人都尴尬。

下意识之间，他双手合十而拜……

“但是，在所有数据出来之前，还是要请你保密。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这是大事情，在没有搞清楚之前，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我晓得，我也怕被灭口”程自豪再度苦笑。

“灭口是不至于……”魏余聪少见的叹气“我想，我应该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了……”

“嗯？可以说说嘛？当然如果涉密就算了。”

“没什么秘密的。”魏余聪顺手关上门。

“虽然不愿意相信，并且最终数据也没完全出来。但是呢……事情其实挺明显，我也没必要再骗自己，如果不是故意的，这种gba5的材料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外高桥工厂里，按照SNK的生产标准，外高桥工厂只应该有SNK2的轴承钢。”

“刚才我抽空在微信上问了问我做销售的同学，他告诉我在国内市场上SNK2轴承钢比GBA5贵了至少15%……这是大厂的产品，由于GBA5在冶炼浇铸过程中的工艺相对简单，门槛更低，所以大量中小钢铁厂也能生产，如果，他们的价格会更便宜……”

“但这也不是以次充好的理由啊……”程自豪吐槽

“高中历史课还记得吧？马克思怎么说来着，如果有10%的利润，那么将被‘到处使用’，有20%的利润就会活跃起来，50%的利润，铤而走险，到了200%利润，那就敢于冒着上绞刑架的风险去践踏人间所有法律了……”

“15%的价格差啊”魏余聪感慨“要知道正常情况下，外高桥工厂的年净利润额也才5%-10%，现在各种成本上升，也难怪加斯东……不，他上面肯定还有人！”

“而且”魏余聪苦笑起来“你知道嘛，因为外高桥工厂的轴承都是民用的，大部分是用在空调或者洗衣机里，也就是讲哪怕偷工减料也不会造成严重事故……”

“而且就算轴承失效，造成事故的话，甩锅也方便？”程自豪补充说明。

想想也是，洗衣机用个三五年要是转不动了。

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多半是换一台，而不是去追究为啥转不动。

而且就算真有那死心眼的刨根问底，那么厂家也可以大喇喇的甩锅，比如，洗衣机放置时没有校水平，导致旋转机构受力不均匀而使得轴承磨损程度加大失效，又或者可以推说使用环境过于潮湿……

等等等等。

质量部本身就是与锅关系最密切的部门，不管是甩还是背，都特别熟练。

加上贾光头这个老家伙，程自豪虽然初出茅庐，但在这方面的知识经验相当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