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投

程自豪非常能理解加斯东的愤怒，以及其他管理人员的愤怒。

确实出了质量事件，但这不算大事。

事发后管理层实群策群力，非常勤奋的解决问题，质量课和保全课都是技术最好的课长带队修机器，佐藤这边则及时调整班次，在不违反劳动法的前提下，挤出尽可能多的工人来恢复生产和返工。

加班工资上加斯东也从不吝啬，大笔一挥，统统给足。

这都是很好的应对了啊。

结果……

程自豪搞不懂，魏余聪为什么要把这事情捅上去？

如果说，外高桥工厂搞不定质量问题，那么他以指导的名义来刷自己kpi，提升自己在总部和中国区的权重，这倒是可以理解。

现在这样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这种擅自把下面事情捅上去的做法，看起来是对公司负责，并且会在短时期内得到上级表彰。

实际上任何团体都对告密者有戒心-今天你能向中国区汇报外高桥工厂的质量事故，那么明天你也完全可能向总部打中国区的小报告。

说难听点哪怕进了总部任职后，会不会出卖SNK的机密给竞争对手来谋取自身利益呢？

魏余聪年纪轻，可是作为国际培训生，对于企业内部的潜规则的熟悉程度远超同龄人。

毕竟他们在“实习”的时候，总部就给他们安排了各自的mainter，通常翻译为“导师”，这些人清一色的总部中高层管理者，是各个山头的诸侯大佬，对于企业运行规则了如指掌，熟知各种禁忌，所以魏余聪完全没理由做这种事情。

程自豪放慢脚步一边是想借机会多听听总经理办公室内的争吵，另一边也是在琢磨魏余聪的反常举动。

忽然，总经理办公室门呼一声被拉开。

魏余聪站在门口，朝里面众人说道：“我今天是来做飞行检查的补充抽查的，但显然你们没有准备好。三天后我再来，希望那时你们能配合。另外，如果对我有意见请直接向我的上级投诉。”

说完朝房内众人还略略一鞠躬，转身扬长而去。

热拉尔一个箭步就冲着魏余聪过去“你这个混蛋！”

一群人中他的火气最大。

作为出身在法国的意大利人，他血液里浪漫的含量惊人……

说人话就是，热拉尔是单身-但在全球各地都有家，构成家的重要支柱之一就是孩子……

程自豪听出纳小姐姐说，每到发薪水的日子，热拉尔就会拜托她把钱往全世界各地的帐户打。

作为高端技术人才，外高桥工厂里，热拉尔的工资最高，比总经理加斯东还多。

可就是这样，热拉尔还常找后者临时借钱调头寸。

全世界各地的孩子都是两脚的吞金兽，会动的碎钞机，无一例外。

这也是为什么精科高机质量事故发生后，热拉尔始终冲在糊弄魏余聪第一线的原因，他比厂里所有人都更在乎年终奖。

别人少了这笔钱，充其量就是发发牢骚骂几句，小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他不行，拖欠抚养费，是会被告上法庭的。

实际上热拉尔背着案底呢。

当然不是在中国，而是在印度，作为一流机械师，他曾经被总部派去班加罗尔实地考察。

总部对于阿三几乎达到一个整装步兵人数师组成纯人工流水线也是头痛。

质量差，品控低，产量拉胯。

这破厂可是挂着SNK的招牌呢，阿三天赋异禀从上到下都觉得这种手工作业很正常，一点儿都不怕丢人。

但尼玛SNK怕！

21世纪第二个二十年都快过去了，竟然旗下还有手工作坊……

是的，就是作坊，超大型作坊！

尽快给班加罗尔工厂上流水线一直是总部的心病。

当然了，大流水线不是说搞就搞的，事先要有完整的审查判断，形成可行性研究报告，高层据此来决定是不是上，什么时候上，怎么上。

热拉尔技术没得说，很好的完成了任务，交出漂亮的报告。

就是在离开前出了点“小问题”：在临登机飞离印度前一天，被被班加罗尔警察局给抓了，罪名是是强x妇女……

这下子SNK总部被吓毛了。

这他娘的是重大外交事故啊！

热拉尔这混蛋纵然该死，但也是SNK派出去的，而且还有法国和意大利双重国籍……

事情闹大了，对SNK的形象是巨大损失。

好在SNK印度分舵大老板-哈尔·拉杰相当给力。

这厮是高等级的婆罗门，家族在班加罗尔极具影响力。

拉杰一番打听后明白了，热拉尔这段时间没管住裤裆，白天工作，晚上操劳，祸害了一群当地大姑娘。

好巧不巧，其中一位也是高种姓阶层，热拉尔原本是打着提起裤子上飞机的拔x无情的主意。

结果一激动把离开印度的计划给说漏嘴了，姑娘和姑娘家族顿时不干了。

一个电话，当地警察出来维护正义。

事情原委清楚后，解决方案倒也简单，拉杰出面把人保出来，然后热拉尔答应每月付钱……

就为了这个，热拉尔才委屈巴拉的来外高桥工厂，钱不算特别多，但中国相对物价低啊。

眼看年终奖要泡汤，他终于忍不住了。

整个人像被激怒的野猪直冲魏余聪，热拉尔不高大，可极其壮实，一身腱子肉，双休日没事就和一群老外打橄榄球-英式的……

现在他要给魏余聪来个达阵。

程自豪吓得背紧紧贴住墙壁，眼睛都闭上了。

魏余聪体格不错，宽肩细腰的，看得出也是运动好手。

可面对愤怒的热拉尔的猪突。

行吧，程自豪已经做好叫120的准备了。

“刺啦”巨大裂帛声。

？？

程自豪一愣，声音不对啊？

他连忙睁开眼睛，随即嘴巴足能塞进一个鸡蛋去。

魏余聪半转身，让过热拉尔的冲击，顺手扭住他胳膊，一个漂亮过肩摔！

“嘭”热拉尔被直挺挺的砸到地板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下极其扎实，被摔懵了。

再看魏余聪他反手往自己背上一摸，皱了皱眉头。

程自豪发现，那件考究的西服后片整个儿裂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西装马甲。

显然是刚才暴起，动作太大导致。

魏余聪不说话，顺手把西服脱下，往躺在地上的热拉尔脸上一扔。

又朝众人略一鞠躬：“再见，三天后我再来。”

……

众人楞了半响，等魏余聪的背影凑楼梯口消失后，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股脑儿的围着热拉尔蹲下来……

“FXXK”热拉尔在冰凉的花岗岩地面上躺了一分多钟，才缓过来，开口就是一句脏话。

之前的桀骜凶悍全然不见，夏长海和老贾用力把这厮从地上拽起来。

加斯东脸上上去拍拍捏捏怕留下什么硬伤。

林三江更仔细，连着问了他好几个问题，

“你老娘姓啥？”

"你在巴厘岛的儿子几岁了？"

“在斯德哥尔摩那对龙凤胎，你喜欢哥哥还是妹妹……”

看着热拉尔一一作答，林三江点了点“还好，脑子没受伤，问题不大。”

热拉尔忽然咆哮起来：“那个混蛋，我要杀了他！”

佐藤在一旁黑着脸道：“背负投……这个人的柔道段位很高。”

热拉尔不再说话，脸上有些讪讪的。

刚才那下对他来说伤害性不大，一个成天玩橄榄球长得也像橄榄球的家伙，摔一跤是小事，可侮辱性极大极大……

还是被他向来看不起的人用最简单的技巧制服。

“要不要报警？”总经理秘书钱天天怯生生的插了句话。

很不合时宜。

热拉尔听到脸都绿了。

加斯东垂头丧气的挥挥手，示意大家继续开会。

程自豪不多嘴，乖乖去会计课按照出纳小姐姐的训示，重新贴发票，填报销单。

一通折腾后已经是饭点了。

贾光头等人还在开会。

吃完饭，程自豪刚回到办公室，电话铃又响了。

“喂，这里是质量课，你找哪位？”

“程自豪嘛？是我！”说话是加斯东秘书钱天天。

她比程自豪大两岁，待人接物灵活诚恳，和大家关系非常不错。

“哎，什么事情啊？”

“喂喂，我和你讲啊”钱天天压低了嗓音“你要有个心理准备了。”

“？心理准备？”程自豪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

“刚才管理层中饭都没吃，一直在开会，商量怎么应付这次的事情”

“嗯嗯”程自豪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出现了。

“他们中午定了外卖，我给他们送披萨进去的时候，听到佐藤在劝你们老贾做决定……”

“决定？什么决定？”程自豪紧张起来。

“具体什么没听清楚，但似乎提到了你……程桑，程桑的……”钱天天说得非常小声“你是不是会被推出去背锅啊……”

“这个……”程自豪有点绷不住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有功啊，这问题最终还是靠我给解决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刚才热拉尔那么激动你也看到了，我听老板的意思，按照SNK的合同，一旦出现甲级事故，大家年终奖70%要泡汤，但为了堵住中国区的嘴么，估计要找个替罪羊出来，哎，哎老板叫我了，不说了。你自己当心。”

说完挂了电话。

程自豪这边捏着听筒百感交集。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SNK这么大的跨国企业，外高桥工厂的管理层也是都是业内精英，做事情不可能这样吧。

整整一个下午，贾光头都在二楼总经理办公室开会。

到了四点半时，老贾满脸晦气色重的进了办公室。

大家都围了上去“老板，情况怎么样？”

“你们先做事情，我开了一天的会，有点头痛，具体情况到时候我会向你们传达的，现在，让我稍微靠一会儿，我的血压都有点上去了。”老贾的说话声有气无力。

大家纷纷散去，程自豪心里有点毛毛的。

想了想，他给贾光头泡了杯茶叶，“老板，喝口水吧……”

“噢，噢，小程谢谢你”贾光头心不在焉。

程自豪发现对方有点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

“你先去忙吧……我没事的”老贾接过茶杯，他想要喝一口，手却抖了下，开水洒到桌子上，他慌忙抽纸巾去擦，不料又把一堆文件碰到地上……

程自豪帮着收拾完后，回到座位上，继续研究NWB100噪音机的报告。

但怎么看得进去呢？

五点一到，大家纷纷收拾东西下班。

“今天大家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关于这次质量事故的后续，我会第一时间向大家通报的。现在可以明确的是，普通职员和工人的年终奖肯定不受影响。”

“老板，那你们呢？”有同事问。

“我们？”老贾苦笑一声，“天晓得了。”

“老板，这次的事故责任打算挂到哪个部门头上？”又有人问。

老贾沉默了片刻。

最后慢吞吞的说：“你们觉得呢？我们质量课存在的意义，不就是……”

“行了，下班了。班车快要开了。”老贾开始下逐客令。

程自豪拎着包来开门。

“小程你留一下，耽误你点时间，昨天晚上噪音机的报告，我们要再过一过。”

程自豪心里咯噔一下。

噪音机报告都是过的，但这从来不是什么紧急事务，有时候忙起来，积累了一个礼拜的量，在半小时后全部研究完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何况，老贾是个非常领的清的老板，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对不会让手下员工加班，从来不用公事去骚扰员工休息。

因为这种事情把人留下来，显然不寻常。

其他同事显然也都有些发愣。

但他们能怎么办呢？

只是默默的看着程自豪，眼神里都是同情。

“哈？”程自豪自己倒是很沉得住气，有了钱天天的通风报信，他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出了事故，肯定要有替罪羊出来平息上面的怒火，尤其是瞒报现象，更是十恶不赦。

那么推到自己头上显然是最合适的，新人，来公司不满一年，就算辞退给补偿也花不了几个钱。

是了……

他叹了口气，脸上挂着苦笑，“学校里的时候，老师都让我们珍惜大学单纯的环境，一旦踏入社会上之后，就再也没有那么省心的事情。果然啊……”

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倒也没有愤怒。

有的只是不屑，好笑，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不是为自己将要接到的解除雇佣合同的通知，而是替SNK替加斯东替老贾。

一群高智商高收入的白白浪费一天时间还吃掉好几百块钱的的披萨，得出的结果就是把我推出去？

那是不是还要加个头衔什么的？

毕竟技术员顶缸，显然没有诸如技术主任，质量工程师来得响亮。

至于魏余聪是不是会继续检举揭发这种李代桃僵的行为？

天晓得。

天晓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