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油了！”

“你这样做实在试图向总部隐瞒！”

“魏经理，魏经理”老贾搓着手解释道：“我加入snk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规章制度考核每次都是优秀！”

“那为什么不报？”魏余聪毫不留情“你是不是，不，你们外高桥工厂是不是要隐瞒重大质量事故？”

“SNK的信条是诚实与勤奋！希望你能够时刻记在心里！”

“哦册那，难怪是皇协军团长，张嘴就是一套一套的，别说，还真是挺日本鬼子的……难怪年纪轻轻就能爬上去”

老贾这会儿冷静下来，不慌不忙道：“因为时间来不及啊？“

“来不及？”魏余聪狐疑的问道，眼神锐利，咄咄逼人。

程自豪觉得很不舒服，魏余聪给他的第一印象不坏，精干利落，相较于平日总是松松垮垮的贾光头，前者才是真正的外企精英范儿。

只是这位眼睛都快翻到头顶去了。

老贾的松弛此刻显露出来，倒是很好的沾衣十八跌，卸掉了对方的威严。

他两手一摊：”我们是昨天中午收到的客户意见。咳咳，我一分钟立刻向加斯东总经理和佐藤部长进行汇报！不信，有手机通话记录为证”

说着，他还真的摸出手机调出记录递过去，魏余聪则老实不客气的查看着。

老贾继续道：“他们非常重视，立刻召集所有中层和相关人员开会，商讨解决问题。”

魏余聪的扑克脸没有任何变化，但语气明显温和下来：“哦，是这样啊。”

“对当然，外高桥工厂是SNK集团的全球标准化工厂嘛。这方面肯定不能出错。但昨天是礼拜天，今天上班也不到两个钟头，全厂都在为这个事情努力加班，加斯东总经理昨天和我研究到八点才回去……佐藤部长和林课长，热拉尔顾问也在冻结的生产线反复研究。”

程自豪注意到，老贾一口一个加斯东，显然是狐假虎威。

魏余聪倒是很吃这套的样子的。

这时老贾悄悄向他眨眨眼，神情颇为得意，又朝上努努嘴。

“魏经理，你是专家，既然来了，那就正好帮我们指导指导。”老贾继续道。

“既然你看得起我，那我就不客气了。”魏余聪说的是中文，但遣词造句却有着明显的日语痕迹。

“至少是皇协军团长的料……”程自豪腹诽不已。

见魏余聪开始研究报告，他悄悄离开质量部办公室直奔二楼。

老贾刚才示意他：赶紧去找加斯东！老子顶不住了！

6205-2z原本是单纯的质量问题，现在成了政治问题。

在魏余聪这种眼高于顶且被所谓集团价值规范洗脑多年的总部近卫军眼里，集团的规则和利益高于一切，甚至可能高于他自己的个人利益，既然对自己都这么狠，那么外高桥工厂管理层的年终奖，自然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加斯东用身份来压人，封住他的嘴。

虽然理论上说，两人的职务级别差不多。

但加斯东深耕多年，人脉更广，作为工厂总经理，他更类似军队中的团长，而魏余聪充其量是师属参谋，名义上差不多，真论起来，团长若是有心是可以把参谋玩得团团转，甚至下狠心玩残了都不在话下。

当然，大家都是职场人，为了点“小事”没必要刺刀见红。

倘若哪天魏余聪升到到军团级参谋（总部中层管理者），或者师参谋长（中国区质量总监），那么双方地位又将掉个个儿。

加斯东一听魏余聪知道了投诉，嘴里“八嘎”一声，立刻冲出办公室。

留下一句话：“给佐藤打电话，让他放下手里的工作，立刻赶去质量部！”

……

很快质量部开起了三国四方会议。

中国人老贾……

法国人加斯东……

日本人佐藤……

外加黄协军魏余聪……

至于程自豪……，他是打杂的，这种场合没他说话的份儿。

老贾是个很仗义的老板，在这种场合也不忘了给自己的马仔表表功，“程自豪昨天非常不错，在接受任务后，立刻赶到外高桥的精科高机，检验了所有封存轴承，还发现了……”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不需要讲这些没用的东西，报告上都有了！”魏余聪还是那副死人脸“重心在解决问题上。”

程自豪气得直翻白眼，对方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号人嘛。

tmd都接受的是九年制义务教育，人人平等的基本思想都没有么！

果然是汉奸二鬼子黄协军翻译官……

污言秽语在他胸中不停涌动。

“我认为，现在应该立刻对整条生产线进行检查！”魏余聪把报告扔到桌上“尤其是所有的传感器，必须一对一的确认。”

“这个耗用的工作量太大了……”加斯东反驳“工程部的工程师，最近一直在为新流水线忙碌，根本不可能分人出来。”

“这是集团质量手册上的操作规程，索引号是甲R203xx，后面两位记不住了，但大致如此。”魏余聪毫不退让。

老贾无奈，示意程自豪按照这个索引号找出相应的质量手册。

“甲R203……04……不对，……15，也不对！”虽然目标缩小很多，但辞典般一本，翻起来还是让人头痛。

程自豪甚至怀疑魏余聪是不是记错了。

“从后往前翻，大概1/4处地方”魏余聪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

“呃……甲R203……76……是了……”

加斯东、老贾、佐藤都凑过来，正好热拉尔也赶到。

“确实啊，”老贾喃喃道“发生漏盖或者虚压问题，就应该这样。但但……”

魏余聪的记忆力以及对质量操作手册的熟悉程度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可是，甲R20376条对目前的情况并没有太多的参考价值。

一来工程部目前没有人手，其次，造成质量的问题的原因还没搞清楚呢。

“我反对！”热拉尔一拍桌子“我调试的设备不可能有问题，所有的传感器都是我一个一个检验过的，不可能有系统性故障！”

程自豪注意到，佐藤悄悄的在给热拉尔竖大拇指，加斯东也对这厮的暴发熟视无睹。

他立刻明白，今天在场的人中间，热拉尔是最有资格不鸟魏余聪的，他是个纯粹的机械工程师，纯粹的靠技术吃饭的人，原本在其他大集团工作，是被高层挖过来的。

这些年满世界做飞行支援，属于“用过的都说好！”

热拉尔本人对政治和做官完全没有兴趣，在他看来和机器打交道远比和人来的爽快。

“机械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她永远不会欺骗你……”这是他的口头禅。

就算他今天把魏余聪按在地上物理摩擦，最多也就是扣几个工钱而已，像他这样优秀的技师是稀缺商品，比国际实习生更加宝贵。

想明白了这点后，程自豪也兴趣缺缺。

原本他以为魏余聪能够带来解决问题的方案，结果只是个活的质量操作手册索引。

热拉尔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他现在该干什么，于是一通唾沫横飞。

热拉尔发火可比加斯东威慑力大多了，这家伙把意大利人天生的情感充沛发挥的淋漓尽致，瞪圆了眼睛嘶吼，看上去极其可怕。

加上常年滚在机修领域第一线，人不高却极壮实，双臂肌肉像铁一样，程自豪以前和他握手时差点被捏的叫出声来。

这家伙拍桌子发出的巨大声响震得大家耳朵鼓膜生痛。

魏余聪这边毫不退让，针锋相对。

他没有热拉尔的情感外露，始终是那副冷冰冰的死人脸，任凭对方怎么怒吼，坚决不退一步。

程自豪摇摇头，悄悄退出质量部办公室。

曾几何时，寝室的卧谈会上，大家都对踏入社会抱着憧憬，觉得自己能够学以致用，发挥专业长处，去做点事情来改变世界。

正式上班后才明白，那时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多么不切实际。

这个世界上哪儿有这么多专业问题要解决，多的无非是办公室政治和由此引来的各种政治撕x。

刚开始他多少有些好奇，现在却只有厌恶。

尤其今天这场，佐藤、加斯东、热拉尔、老贾、魏余聪，这五人刚才的表现让他不舒服。

他们都是专业人士，各自领域内的好手，否则也不会被SNK揽入旗下。

可面对一起严重的甲级质量事故，大家谈得却不是专业。

站在专业角度看事情的，反而是他这个小喽啰兵。

“哎……”他叹了口气。

恰好，耳边传来铃声。

眼下是烟歇时间，厂区严禁烟火。

奈何老烟枪太多，尤其是流水线上的工人，抽烟是他们少有的可以对冲枯燥工作的方式。

SNK管理严格，倒也不是一味不近人情，觉得既然大家都不愿意戒烟。

公司索性设立专门的吸烟时间，上午下午各一刻钟。

程自豪自从上班后没多久就戒烟了。

大学时抽烟是为了和室友通宵dota提神。

现在么，回家就精疲力尽，恨不得晚饭都不吃就睡死在床上，哪儿还有抽烟的心思？

今天他却鬼使神差的走向了吸烟区。

门房秦大爷是老烟枪，见他过来也不多话，远远的一支红双喜扔了过来。

程自豪伸手接住，道了声谢，秦大爷给他点上火。

狠狠的吸了两口，仿佛烟雾进肺能涤荡胸中的不平，然后再从鼻子眼里喷出去。

“小家伙，怎么好久不来了？”秦大爷给自己点了一支，随口问道。

“本来瘾头就不大，现在上班又忙，有时候想问题想了一半，怕思路断掉，那就戒了。”程自豪毫无形象的蹲在地上，三个指头捏着烟，看起来就像个小痞子。

这让他觉得舒服，巨大的压力也消失片刻，仿佛大学夜自习后和哥们儿躲在司令台角落抽烟，顺便品评夜跑的女生。

……

已经是11月份，秋天，是上海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不冷不热，天空湛蓝，间或微风吹过，送来阵阵馥郁的桂花香，熏得人懒洋洋的，这片刻轻松让程自豪舒服极了。

“哎呦……”秦大爷把烟塞嘴里，顺手把挂在脖子上的黄毛巾的一头拉起擦汗，“这个什么日子啊，白露都已经过了，怎么太阳还这么大？老头子要被晒的走油了！册那！”

“白露身不如，赤膊是猪猡，我看再筛下去，宁可当猪猡了。”秦大爷是个体重0.1x吨的大胖子，稍微热点就吃不消。

“喂喂，小赤佬，你也别蹲在太阳底下啊，晒多了要皮肤癌的……哎呦，我要变走油肉了”秦大爷一面擦汗一面朝树荫下而去。

“？？哎哎，小程，你干啥？”秦大爷说了几句话，见没人接茬，回头一看，只见程自豪还是蹲着，只是眼睛定洋洋的盯着他。

老头子一把年纪也经历过风浪，可这样还是心里发毛。

“喂喂，小程，小程”他走上前去。

“老秦，你刚才说什么！”

冷不丁，程自豪直接从地上弹起来，就这么直挺挺的戳在秦大爷面前。

“我，我……”老秦捞起肩膀上的黄毛巾劈头盖脸一顿擦，“我，我说太热了，我，我要去树荫下。”

“还有呢？”

“还有？，我我，要走油了！”

“走油！”程自豪咬牙切齿，随即一拍脑门，“册那，真的是走油啊！”

说完拔腿就跑……

他冲进工厂，没有去质量部办公室。

而是直奔仓库的待检定区，那里封存着卖给精科高机同批次的6205-2Z轴承。

从理论上说，这批轴承也应该和问题轴承有同样的毛病-漏盖/虚压。

可现在程自豪隐约觉得，问题应该叫做涨盖。

“老王，我拿一盒子封存的6205-2Z”说完也不顾仓库管理员的阻止，直接从架子上抢了一盒就跑。

“领料单一会儿补给你。我去去就回来！”

仓管老王吓了一跳，随即摇摇头“小青年做事情就是毛啊……”

说着坐下来，开始帮他补领料单，到时候程自豪只要签字就行。

老王干这行久了，什么都见过？

如果不是真有急事，这小赤佬也不至于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