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部的钦差大臣

“轴承的工作环境会受到外力影响嘛？挤压或者冲击或者高频振动……也会导致防尘盖脱落”老贾说得挺专业，可看脸上的表情，显然作为资深专业人士，自己都不信这套。

精科高机的风电辅助齿轮箱是成熟产品，早就定型完毕，持续生产了好几年，绝对不可能发生老贾口中的这种低级错误。

所以程自豪昨晚找到防尘盖的小小胜利，演变成了更大的尴尬。

这批轴承显然在出厂的时候是一切正常的，既没有漏盖也没有虚压，却活见鬼的在装配到齿轮箱里后产生掉落防尘盖这种甲级质量事故。

“这简直是谁行为艺术啊！黄鼠狼要是听到我这个结论，肯定跳到旗杆上拉开喉咙号丧，全厂都能听到！你信嘛？”老贾显得颇为痛苦。

显然他又要去承受那个家伙的怒火了。

“要么翻翻技术手册和排障报告？”程自豪小心翼翼的提醒。

SNK作为业内巨头，不但产品质量过硬，对于各种问题的解决方案也是一应俱全。

公司上百年的历史中碰到过无数的质量或者非质量问题，鬼子特有的执拗劲儿在此发挥巨大作用，所有这些问题以及相关的分析解决方案都被记录下来，以供后来人参考。

翻手册是最终也是最好的解决方案，没有之一。

可……

谈何容易？

上百年的积累啊……

是财富，也尼玛是……

说是手册，实际上是一个占了大半面墙的书架……

上面密密麻麻们铺满的那些玩意都叫手册。

每本厚度都有七八公分……赶上《新华字典》了。

更麻烦的是，这些手册只有英文版的，这意味着人海战术也不可行。

这里是以制造为主的工厂，而不是总部，能流畅阅读外语技术文献的人并不多。

据说日本集团总部也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正在考虑组织将其全部翻译成中文。

日本企业那按部就班的德性，和对某些方面的执着死板也是众所周知的。

老贾服务于这家工厂已经十多年了，他当初进厂时上任日本籍质量课课长信誓旦旦的保证“贾桑，这个技术手册的翻译，大大的重要，总部大大的重视，你们的，我们的，很快就能看到中文版的干活……效率提高大大的……”

那时老贾还是个快了的单身汉，而北京奥运会和上海世博会的筹备工作还正处于紧锣密鼓之中……

转眼之间新世纪就要进入第二个十年了，他宝贝儿子也已经在班级里拉女同学的小辫子了……

可架子上的手册还是英文版的，当然也有更让人头痛的日文版。

日文版的除了佐藤外，就更没人看了。

“老板，不要了吧……”程自豪想到坐在桌子前大半天，什么都不干就不停的翻手册心里不由得发毛。

“那怎么办？”老贾两手一摊“我在这个行当混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各种问题都碰到过。说实话，这次让我完全没了方向。理论上，压盖机出问题的概率是最大的。但你昨天抽样5%的检查结果证明，似乎也不是压盖机的问题”

“总不能让精科高机出几个工人把所有盖子都撬一遍吧？”老贾揉着太阳穴“这样做没必要，而且肯定被骂……”

昨天程自豪因为工作而“无家可归”，还导致肩膀肌肉拉伤。

老贾这边也不轻松。

他把程自豪打法走了后，二楼的黄鼠狼越想越气，又冲下来把他一顿大骂。

贾光头牌老油条，对此倒也不怎么在意。

反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加斯东发完脾气，他把所有的可能产生问题的流程都在纸上列出来。

加斯东也是质量工程师出身，并且参与了外高桥工厂的质量课的建设，专业上没得说，发完脾气后也觉得有点对不住老贾。

刚好顺坡下驴，打算以专业能力来折服下属，顺便老板亲自下场，也算是赔罪了。

于是两人静下心来逐条查证，逐条排除。

结果两个老质量专家都傻了眼，从逻辑和各种可追朔的文档来看，这批产品完全不应该有问题。

并且，在两人的记忆中，外高桥工厂从建厂以来从来没发生过类似问题。

于是加斯东极其郑重为自己的火爆脾气而向贾光头鞠躬，老贾接受了他的道歉。

加斯东的青年时代在日本度过，躬匠精神学了个十足十，这也是他能在SNK立足的主要原因之一。

加斯东鞠躬了，但还是把问题推给老贾，无非是多了一句话“贾，现在我们只能依靠你的专业能力和职业精神了……”

老贾说道这段时都快哭出来了。

更让他哭的事情还在后头。

佐藤也没闲着，他鞠躬后也再度给老贾施压，因为产品质量出现严重问题，生产线必须冻结。

等到找到问题并解决后才可以继续开动流水线。

原因也很简单，之前这批已经出问题了，要是后续产品也都这样，那造成的损失算谁的？

外高桥工厂有五条流水线，其中一条专门生产6205系列轴承，流水线一停佐藤就坐不住了。

他的考核KPI里可是有月度开工率和产品完工率要求的。

完不成kpi，工资就变成少少的，他的火气就要大大的了。

再说流水线上的工人也是以量来算工资的，生产停止，他们的工资立刻下降。

SNK的工作氛围不错，所以……全工厂的工人阶级经常会团结起来，这让佐藤着实害怕。

思来想去也只有来压老贾了，当然佐藤也不是蛮不讲理，他还是拍着胸脯保证全力配合工作。

老贾越想越头痛，越头痛就越是无法深入思考这些要人命的问题。

加上儿子虽然才两年及但已经加入了校外补课大军，他还得负责接送。

晚上等家里其他都人睡下后，他才能静下来心来反复琢磨这近乎诡异的事情。

这是可是甲级质量问题，是集团规定的级别最高，后果最严重的问题，一旦发生，所在单位的管理层都会被波及。

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出原因，然后解决掉，加斯东再亲自去精科高机滑跪求饶，那么事情没准就被压下来了。

越想头越痛，结果他凌晨两点才上床睡觉，六点不到就醒了，然后再也睡不着了。

……

眼下两人彼此大眼瞪小眼，连黑眼圈都是两两相对，却一筹莫展。

这时老贾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起，老贾接起电话后顿时跳了起来“这家伙怎么来了”。

“怎么了？”程自豪问

“册那，吃素碰到月大！”老贾面孔在抽筋“集团质量部的人来了。”

“那不是正好么？找他们当外援啊，我们搞不定的事情，他们没准有经验呢？”程自豪挠挠头，他不清楚老贾为什么紧张。

“废话，你当我戆啊，我当然知道这帮赤佬本事大，别的不说都是一流工学院毕业的，眼界就比你我开阔不知道的多少了。”

"但是你想，这事情要是被他们知道，就压不下去。他们肯定会按照规章制度往总部报的，毕竟事情搞大可不会扣他们工钱！他们反而向高层买个好。就向明朝的御史那样！反正他们拍拍屁股就走，事情都是我们来做！"

“当然，这种我们基层工厂摆不平的疑难杂症，他们没准就能药到病除。这样一来，他们今年的kpi考核又是优秀，可以拿奖金！但你晓得，这奖金都是从我们头上扣啊！”

“而且今天来的这个册老，听说很不好对付。”

“谁啊？”程自豪好奇

“魏余聪！三十岁不到，但非常难弄的一个人。”老贾道

“这谁？”

“新上任的汽车部中国区质量经理。”

“抬头好大啊！”程自豪有些羞愧。

说起来人家比他大不了几岁，可职位级别天上地下。

“怎么之前没听说过这个人？”

“嗯，他刚来中国区。这家伙是国际培训生出身！SNK的近卫军了。”

“国际培训生啊……”程自豪叹了口气。

难怪老贾脸色一直那么难看，那确实是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超大型的跨国企业为了保证企业文化的延续性，同时怕总部以外的高级管理人员和当地中层管理人员联合起来欺骗总部，所以弄出国际培训生套路。

这些人通常都具有硕士以上学历，就读于世界一流大学，在他们尚未毕业时，SNK等大型公司就提前与其进行面试并签订长期用工合同。

他们是公司作为高级管理层后备军培养的，从进入公司的第一天起，一切都朝这个目标进发。

像程自豪这样通过社会招聘的员工，入厂后第二天就穿上工作服跟着老贾下生产线去了。

但魏余聪们不一样，他们进入集团总部，根据专业分配给各个高管当助理，而高管们也在这个阶段对其进行各种提点。

半年到一年后，会进行大规模的轮岗，让这些人最快速的熟悉公司内部架构，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关系。

这样“工作”两到三年后，这批人专业技能熟练，并且在总部混得如鱼得水掌握了大量的公开和非公开的资源，他们会被派到各个国家地区总部，担任专业的事务干部。

中国区总部就有好几个这样的家伙。

在SNK内部，他们就是天之骄子，一方面因为业务能力强悍，另一方面则是其背后复杂而广阔的人脉关系。

魏余聪就是典型。

正说着，质量部的门被猛的推开，程自豪刚抬起头，就觉得一股风从门外被带了进来。

“贾课长你好！”

程自豪看去，说话人穿着铁灰色条纹三件套西服，看上去三十上下，四方脸，高眉骨，眼窝深陷，这让他的目光显得异常锐利，典型的日本高级职员派头。

西服革履是职场人士常见的行头，程自豪在大三找工作时，爷爷还专门塞了一笔钱，关照他卖身好点的洋装。

他和贾光头面试的时候也是打着领带人模狗样的，可他自己也知道，西服这个东西也看人的气质，他穿着虽然不至于形容猥琐，但怎么看都有点房产中介的味道，如果开个电瓶车那就更像了。

进厂之后，除非有重要外事活动-比如总部来人检查，通常情况下他穿的和大学时代没有区别。

然而魏余聪似乎是天生就长在西服里的，宽肩细腰长腿，修身的日式西服套装在他身上仿佛是战士的铠甲。

暗红的领带配上同色系的口袋巾，让站在他们前的人都感到了莫名的压力。

更引人注意的是，这家伙梳着个漂亮的大背头，但头发却是花白的，平添了几许老成练达。

“哦，哦”老贾连忙上去和他握手“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们这个小庙来？”

“集团质量部授权我对外高桥工厂进行飞行抽检，请不要误会，这不是信不过你们。恰恰相反，这是集团对贵厂的厚爱，因为根据集团质量管理条例，只有多次飞行检验合格的工厂才有资格接受乘用车订单！”

“哦，哦，那真的太好了。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老贾趁机要让程自豪露露脸。

“不需要了，在这里，我只要知道你和加斯东总经理还有佐藤护长就可以了。”魏余聪却丝毫不给面子。

程自豪有点讪讪的，显然自己不在对方眼里。

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对方虽然说话客气，但从进门到现在，脸上的肌肉始终僵硬，仿佛说话对他而言就好像是执行事先设定好的程序似的。

“册那，碰到个黄协军高级将领一刚……”深感丢面子的程自豪在肚子里进行恶毒的人身攻击。

那边魏余聪也不多话，三两步走到老贾的办公桌前，“我要看看，你们ios体系报表，咦，这是什么？”

程自豪顿时头发发麻，魏余聪拿在手里的正是，昨晚老贾整理的关于这次6205-2z轴承的事故报告！

“这是？！”魏余聪又一次问道。

口气比方才严厉许多，眼睛也眯了起来，他原本眉骨就高，此刻看上去显得更加危险，仿佛丛林里伺机出击的野兽。

“这个……”程自豪只觉得背上寒毛都竖起来了，明明魏余聪只比他大最多五岁，然而此刻随随便便之间给他的压力之大，仿佛回到了当初毕业论文答辩的现场。

老贾也楞了。

不是他不谨慎，而是魏余聪来的实在太快。

原本还想瞒天过海，在工厂层面解决掉精科高机的投诉，现在是大白于天下了。

“为什么不按照规定向集团质量部进行汇报？这是严重的甲级事故！”魏余聪面无表情的看着老贾“按照规定是要报到东京总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