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

沈尽从医院出来的时候，A市正飘着鹅毛大雪。

谈苏晚就站在医院门口的角落位置，她戴着帽子和墨镜，整个人躲进了厚厚的围巾里。

“苏老师怎么样？”谈苏晚问。

“挺好的。”

沈尽回想起刚才苏岚之见到他时激动不已的样子，心口微微动了分毫。

血缘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解的东西，就算是这么多年来他和苏岚之已经没有一丁点感情了，但看着她憔悴的脸，沈尽还是能感觉到血脉里的一阵微麻。

谈苏晚咬住唇，道：“真的麻烦你了这段时间，一直让你来看苏老师。”

沈尽摇头：“不用。”

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

他道：“这里是二十万，你先拿着。”

“什么？”谈苏晚错愕的望着沈尽，显然是不明白他话语里的意思。

沈尽道：“虽然还差八十万，但是我会慢慢还给你的。”

谈苏晚看着他手中的银行卡。

“这……是什么意思？”

沈尽道：“谢谢你当初借钱给我。”

谈苏晚更蒙了：“借什么钱？”

沈尽：“那一百万。”

谈苏晚拼命回忆了一下，却没有回忆起有关于沈尽口中的一百万的任何信息。

于是她问：“你是不是记错了？”

沈尽也愣了一下。

他拿着银行卡的手蓦地颤了一下。

“两年前，在医院，放在我包里一百万的，不是你吗？”

谈苏晚好不容易记起了沈尽说的那一天。

她道：“是在N市的中心医院，我帮你看着书包的那天？”

“嗯。”

谈苏晚：“那天，我只是帮你看了书包，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做。”

沈尽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不是她？

是谁？

谈苏晚道：“而且那天，也没有人在你的书包里放东西。我全程都在，没有看到任何人靠近。”

错了？

沈尽倏忽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个和他有关系的人，最后，定格在那个名字上。

如果是她，她哪儿来的钱？

如果是她，她为什么什么也不说？

“钱不是我给你的。”谈苏晚道，“你误会了。”

沈尽的喉咙像是被火烧似的疼。

他紧紧地握着银行卡，转过身跑出了医院。

回家的路上，沈尽的手一直在抖。

他的交友圈本来就不广，当初知道他有困境的，无非也就只有张思南、朱佑和黎枝。

他收到银行卡的那天中午，张思南和朱佑还给了他一万块钱，不会是他们。

只有她了。

沈尽回到家，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

沈叶池见他要走，问：“你去哪儿啊？”

“去一趟外地，很快就回来。”

沈叶池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哦对了，上次你带回来的那个电脑，我帮你修好了。”

说着，他指了指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沈叶池：“给你做了个系统。C盘里面的东西我拷下来了，又给你重新装进去了。”

“好。”沈尽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出了门。

没有坐票了，他就买了张站票。

他站了三个多小时，终于有个位置空了。

沈尽走过去坐了下来，想了想，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电脑很新，磁盘里也很干净，没装什么多余的软件。

倒是有一个桌面图标吸引了他的注意。

沈尽操作触控板，点开了那个图标。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跳动的心电图，还有一颗跳动着的粉红色爱心。

一看就是自己做的程序。

是她做的吗？

沈尽有些诧异。

他看着屏幕上的那颗爱心呆愣了很久，直到俞骁给他打来了电话。

“你在哪儿呢？”俞骁问。

“高铁上。”

俞骁：“高铁？你去哪儿啊？”

“去确认一件事情。”

电话那端很嘈杂，是闹哄哄的音乐声和欢呼声，不用想，俞骁大概是去酒吧了。

俞骁道：“本来还想喊你来玩儿的呢！”

他说得含含糊糊，像是喝多了。

俞骁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电话就被抢了过去。

“你给渣男打什么电话啊你！”说话的是林佳佳，“你……你不知道这渣男把我们荔枝伤成什么样了吗？！你……你还给他打电话！你信不信我揍你啊！”

沈尽有些无奈。

林佳佳对着耳机话筒，开始了一顿疯狂输出：“我告诉你啊姓沈的！你以后……离我们家荔枝远一点！我从来没见过她因为谁这么难过过，都是因为你，呸！你这个老渣男！”说着，林佳佳伸出拳头一顿乱捶，把火气全部都撒在了俞骁的身上，把俞骁打得哇哇乱叫。

沈尽没吭声。

林佳佳说，是他让黎枝这么难过，他就没法子再辩驳了。

“荔枝真的是瞎了眼了，才会喜欢上你这么个混账玩意儿！”林佳佳一边跺脚，一边喊道，“人家他妈的从高中就开始喜欢你，喜欢了你这么几年……你居然、居然……”

林佳佳醉醺醺的，已经找不到什么措辞来骂他了，只能重复着干着急。

俞骁在一旁说：“你骂沈尽干嘛啊……他做了什么对不起荔枝的事情了啊？”

“呸！你俩就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林佳佳说着，气得直打人，“沈尽，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你给我听着！你别做了不敢认！明明就亲了人家荔枝，还不跟人家表白……妈的，你真的太恶心了，骂你都脏了我的嘴！荔枝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居然舔你舔成这个样子……姓沈的，你扪心自问，你配她对你这么好吗？你配她高中的时候把身家积蓄全部都给你吗？！”

沈尽握紧手。

他问：“你说什么……高中把身家积蓄给我？”

“荔枝那一百万是不是给你的？！你说！”林佳佳站都站不稳了，还是忍不住要讨伐他，“不用她说，肯定是给你的……混蛋玩意儿！你不仅敢做不敢当，是个怂蛋，你还跟别的女人搞暧昧，是个海王……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软饭男！老娘当初真是瞎了眼了，居然还说你帅……王八蛋！”

林佳佳骂骂咧咧了好一阵，最终在俞骁的百般努力之下，把手机还给了他。

俞骁道：“你别听她乱说啊。这些姑娘家家的，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咸吃萝卜淡操心的……”

“没事。”沈尽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窗外，夜幕下，漆黑的树木一棵棵地往后退。

沈尽从来没觉得一趟车这样漫长。

他的脑海里来回翻滚着林佳佳说的话。

沈尽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不敢去想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那笔钱交给她的，更不敢去想，当她知道他离开N市之后，又是怎么样度过的。

沈尽只想抽自己两耳光。

那么好的女孩……

为了他，可以一声不吭交出所有的女孩儿，他居然舍得让她这样难过。

*

黎枝从亲戚家串完门回来，已经是十一点了。

楼道的感应灯亮起。

昏黄的的灯光下，她突然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姜慧还在她身后，黎枝转过去，下意识地想走。

但是沈尽却快她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黎枝几乎是一瞬间就挣开了他。

“阿姨。”沈尽看着姜慧，道，“我找黎枝有点事情，不会很久。”

都是小年轻之间的事情，姜慧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自然能理解。

她先上了楼：“外面冷，要是聊好了，也可以进来坐坐。”

“谢谢阿姨。”沈尽微微颔首。

姜慧走后，黎枝往外走，到路灯旁边停了下来。

沈尽提着她的笔记本电脑，跟了过去。

“你来干什么？”黎枝问。

“你的软件，我看到了。”沈尽把笔记本换给她。

黎枝接过电脑，“哦”了一声，并不想和他多说。

空气陷入了沉默。

“那是以前了。”黎枝侧过脸，看着不远处的灯火，道，“现在，这个软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沈尽望着她，眼底满是抱歉。

他道：“我不知道那一百万，是你……我一直以为，是谈苏晚。”

沈尽觉得自己的声音哑得不行。

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弥补这两年以来他全部的过错。

“沈尽。”过了很久，黎枝说，“我当初给你这笔钱，不是让你感谢我，也不是让你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如果是，我就不会没留下名字。我只是单纯地希望你不要因为人生中的困难就放弃自己热爱的东西，仅此而已。”

沈尽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黎枝道：“那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选择，不需要你任何的回报。所以，你不用特地为了这个来找我。”

“不是为了这个。”沈尽说，“是为了你。”

“算了吧。”黎枝道，“我提不起勇气来了。”

她为了爱情这两次义无反顾的奔赴，已经让她精疲力尽。

即便是后来谈苏晚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方法给她打了通电话解释那天在学校外面的事，即便是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误会，知道他和谈苏晚或是其他任何女生都没有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甚至，她从俞骁和张淼的口中得知，沈尽对她是不一样的……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劝别人要往前看。

对自己，她更要这么说。

沈尽暗暗捏紧自己的手。

“黎枝，不会再有下次了。”沈尽红着眼，望着她，“真的。”

“如果这一百万不是我给你的，而是谈苏晚。今天，你还会来找我么？”

沈尽没有说话。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你心里很清楚，沈尽。你是因为觉得有所亏欠，才会来见我。”黎枝舒了口气。

可是从一开始，她想要的，就不是亏欠。

沈尽往前走了一步，接着昏暗的灯光，黎枝看到了他眼角湿润了。

“那天，在酒吧里，我吻了你，不是因为酒精，我很清醒。”他低着头，很认真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黎枝，从一开始，读高中的时候，你以为的我们第一次见面，到后来考大学，到现在，我从来都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心意。”

“没有改变过，为什么不说？”黎枝觉得憋屈，“你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告诉我，你对我有好感。为什么要让我一次次地去猜，为什么要让我因为你模糊的态度一次又一次的难过，为什么就连你当初走，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因为赵时燃。”

“什么？”

“我离开N市的那一天，我来找过你，我看到你和赵时燃。”沈尽沉默了片刻，道，“黎枝，你知道我的原生家庭的。当初我爸病重，手术费还没有着落，我不知道未来等着我的是什么样的人生。可能林佳佳说得对，我是个怂到家的混账玩意儿，就连走之前的道别，我都没敢跟你说。”

黎枝的心口一阵刺痛，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他道：“对不起。”

她知道他苦。

这么多年来，沈尽的原生家庭像是深不见底的窟窿，他明明有机会可以去跟苏岚之过更好的生活。

但他没有。

“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怎样都行。黎枝，我只想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有一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往下落。

这是黎枝第一次见沈尽哭。

以前，不管多大的风浪，多难的困境，他都咬紧了牙关，从来没有过一句抱怨命运不公。

但是现在，他哭了。

她说过，心要硬。

可是再坚固的铜墙铁壁在此时此刻，都因为他的那滴眼泪，彻底坍塌得不成样子。

“我这二十多年，从来没因为谁怂过。你是唯一一个，黎枝，全都是我的过错。”

在来的路上，沈尽想了很久。

他曾经因为自己身处水深火热，不想牵连她而不止一次地把她推开。

年少的自卑与怯懦，让他不敢对她有所承诺。

可他又舍不得。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挣扎、往复，结果却是比离开或坦诚更大的伤害。

过了很久，黎枝开口了：“沈尽，你回去吧。”

他的身子骤然间彻底僵住。

黎枝转过身要走，沈尽死死地抓住的他的手。

似乎他只要一松手，就再也留不住了。

他低着头，用喑哑的声音问道：“真的，没有意义了吗？”

“嗯。”黎枝道，“没有了。”

沈尽缓缓地松开了手。

黎枝头也不回地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