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配

傍晚的时候，A市下了一场大雨。

黎枝回到宿舍，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林佳佳最先从床上跳下来，给她拿了一块湿毛巾，忙不迭地问：“你咋还淋雨了？没带伞你打电话呀！”

黎枝没说话，伸手接过毛巾擦了擦头发，转身进了浴室。

陈梓萌扭头看着林佳佳，道：“她受什么刺激了？”

“我不知道啊！”林佳佳说，“她下午出去的时候，不还挺开心的嘛。”

周悦：“她下午说是去操场的，是不是在操场上发生了什么？”

林佳佳：“该不会是因为沈尽吧？”

陈梓萌：“得是因为他。”

林佳佳想了想，说：“我听说下午的时候沈尽被历史系的撞下场了，是因为这个？”

说起来也是神奇。

本来数学系就靠沈尽撑着了，结果没想到，张淼不知道怎么的就跟开窍了似的，最后连进了三个球，让数学系拿了冠军。

陈梓萌道：“等她洗好澡出来再问问吧。”

周悦摇头：“我觉得他应该不想说，等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们的吧。”

黎枝洗完澡，爬上铺就躺下了。

她还是冷。

即便是洗了热水澡，还是止不住的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黎枝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和伸沈尽相处的每一个画面。

这些如漫长电影般的画面交织重叠，最终定格在高一的暑假，她第一次见到沈尽的样子。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一眼误终身？

她还好，及时止损。

总不至于终身那么惨。

*

黎枝得了一场重感冒。

她请了假，发着烧在床上躺了两天。

期间俞骁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黎枝一通都没有接。

想来想去，大概是沈尽吧。

她把沈尽拉黑了。

不想再看到一丁半点有关他的消息。

她是觉得，虽然她算不上是绝顶聪明，最起码冷静自制……

扯淡。

她从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蠢。

第三天的傍晚，她躺在床上看书，听见林佳佳喊她。

“荔枝，楼下有人找！”林佳佳的语气蔫蔫的，听上去没什么兴致。

黎枝随口问了一句：“谁？”

“还能有谁，系草呗。”

黎枝把头闷进被子里。

“就说我睡了。”

接下来的几天，沈尽每天晚上都会在女生宿舍楼底下等。

黎枝偶尔收衣服的时候会看见女生宿舍的铁门外站着的身影，她转过身，把窗帘带上。

快学期末的一天下午，黎枝上完课回来，走出医学院的路上，被沈尽拦住了。

她有半个月没见他了。

前一周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去在微信黑名单里找到他，去他的朋友圈看两眼。

到了第二周，她就没有再点开了。

断舍离很疼，但只会疼一阵。

纠缠和放不下才会让人深陷泥沼，不可自拔。

她不是这么输不起的人。

黎枝抬眸，淡漠地看了沈尽一眼。

“有事吗？”她的声音很冷。

沈尽道：“那天的事，我有必要和你解释。”

“解释什么？”黎枝望着他，觉得好笑，“还有必要吗，沈尽。”

他抿着唇，脸上看不见半点神采。

十二月底，A市的温度降至零下，沈尽大概是等了很久，鼻尖和耳根都被冻得通红。

黎枝看着他脖子上围着的红色围巾，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他跑到她家楼下，亲手送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围巾给她。

黎枝垂下眼眸，道：“我只是不明白，你对我的好，是不是可以同等复制给其他人。”

“没有。”沈尽摇头，“我从来没有想过把对你的好给别人。”

多好听的谎言。

他那双眼睛那么好看，她差点就又信了。

黎枝很久都没有说话。

路过的人来来往往，而后，她压低声音质问道：“沈尽，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我喜欢你的，对不对？”

沈尽蓦地睁大了眼睛。

他像是有些不可置信。

“如果你不知道，你就不会在酒吧发现我想亲你的时候，先吻了我。”

她很笃定，沈尽是知道她的心意的。

所以这么久以来，他都没有主动，没有点破，是他在装糊涂。

黎枝决定要放弃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想明白了。

摘下滤镜去看他，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人，又有什么大不了。

她找不掉沈尽懂装不懂的苦衷。

要说理由，唯一的可能性，只能是把握尺度，在众多异性中做到片叶不沾身吧。

他如果真的喜欢她，就不会对她的奔赴视而不见。

“黎枝。”沈尽叫她的名字，“我也……”

“别说了。”黎枝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她往后退了一步，道，“你别说你也喜欢我。”

到嘴边的话，沈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喜欢一个人，是不会让她受伤的。”黎枝顿了顿，说，“你没做到。”

如鲠在喉。

沈尽握住拳头，忽然觉得自己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苍白无比。

“对不起。”良久，他道。

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你不跟我道歉，因为我已经决定不再喜欢你了。”黎枝重又望向了他，轻轻地扬起唇角，挤出一个安慰自己的笑容，是在对他说，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不值得。”黎枝道。

他凭什么能负担起她所有的奔赴？

他根本不配。

*

期末考，黎枝考了第一。

一个学期没回家了，她提前好几天就定了车票，顺带帮丁微也一起买了。

拿到成绩单的那一天，她二话没说，拉着丁微就往高铁站走。

大城市再好，再繁华，还是不如她的家。

出了高铁站，黎枝深深地呼吸着N市的新鲜空气，这段时间的阴郁顿时一扫而空。

不远处的广告牌上挂着《绝望之徒》的新书海报。

黎枝凑近看了看，耳边响起丁微的声音：“荔枝，你是不是以后都不写书了？”

“大概吧。”黎枝摇摇头，“本来也就没有什么非写下去的理由。”

“热爱，难道不是理由吗？”丁微不能理解。

热爱？

她忘了是多久之前，赵时燃也跟她探讨过这个问题。

赵时燃给她的所谓“热爱”的定义，让她只能联想到沈尽。

而现在，她好像什么也联想不到了。

“荔枝，你知道吗？其实很多人都很羡慕你。”

黎枝转过脸，看向了丁微，认真地听她说话。

“你看你啊，上高中的时候成就就这么好，还会写小说，第一本就有这么好的成绩……”丁微想了想，说，“还有很难得的是，你可以做自己，你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完全不顾及别人的眼光……你可以不用藏着自己的脾气，不用虚与委蛇，喜欢与讨厌都放在脸上，活得很真实。”

前面的那些她都可以忽略不计，后面的，她认真思考了一下。

她确实是这样的性格。

有锋芒，有胆量，敢出声，敢抗争。

黎枝道：“这是我们年轻人特有的权利，难道不是吗？”

丁微点点头：“是啊。”

“我们大概总有变得世俗和圆滑的一天。”黎枝道，“我只是比较固执，希望那一天永远都不要来而已。”

说好的不虚伪，不世俗。

在面对三姑六婆的情况下，还是统统失灵。

年长的大人们，可是又现实又爱攀比的。

比如说，她考上大学的时候，没有设宴，亲戚们都以为她高考失利，去了个不太理想的学校。

直到黎枝在年初二的家族聚会上，在同桌的面孔里，见到了一个她并不熟悉但对她很熟悉的。

好像是今年A大一年级数学系的女生。

也不知道七拐八拐隔了多少关系，总归是个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就是了。

姜慧吩咐她叫那女生的妈妈：“喊阿姨。”

黎枝刚叫完人，对方就开始夸耀起自己的女儿来。

“我们家丫头啊，考的A大，A大你们知道吧？就是全国排名都前几名的985大学！”阿姨笑眯眯地说着，一边把自家女儿介绍给同桌的大人们，“嗨哟，我们家丫头数学一直都比较好，后来大学就选了数学系……你呢？你在哪儿上的大学？”

黎枝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小菜：“我考得一般，就上了个医学院。”

“学医啊？”阿姨啧啧了两声，说，“学医可太辛苦了，以后就业也窄，除了当个医生也没什么更好的出路了，不过现在啊，医生不吃香咯，赚不了几个钱的，不像学数学，以后可以找的高薪岗位可不少呢！”

黎枝实在觉得拂她的面子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挑战性，于是一边喝汤，一边点点头算是应了。

奈何对方丝毫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你在哪个学校的医学院啊？”

“A大。”黎枝喝完汤，淡淡地答了一句。

“哦。”听到她是A大，对方炫耀的意思明显就弱了下去，“那什么，丫头啊，你在学校里见过她没有啊？要是没见过也没关系，毕竟学校这么大，碰不到也是正常的事儿，肯定不会是人家姑娘瞎说的……”

黎枝无奈地扶额。

终于，对面的女生说话了：“妈，她是我们学校医学院的第一名。她高考考得很好，清华北大都能上，但她没去……”

这下，喋喋不休的阿姨才消停了。

眼看对面的俩母女安静吃饭，黎枝这才舒坦了点。

周围的亲戚们瞬间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黎枝实在是不喜欢这种场面，于是吃了两口，就佯装接电话地出去透气了。

街上张灯结彩，过年的气氛无比浓厚。

她还记得有一年除夕，她许了一个愿。

是想要和沈尽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你看。

许愿都是用来骗小孩子的。

她的愿望，一次都没有实现过。

现在，她也不再需要这个愿望了。

她正想着，冷不丁手机响了。

是赵时燃弹过来的视频电话。

黎枝按下接通键，就看见屏幕里的赵时燃手舞足蹈地向她展示身后的大餐。

“我猜你现在肯定很无聊！”赵时燃笑嘻嘻地说，“所以我决定分享一下我今天的晚餐，让你嫉妒一下。”

黎枝懒懒地翻了个白眼：“你哪儿看出我无聊了。”

赵时燃撇撇嘴，道：“每年过年晚宴的时候你都很无聊。以前还有我陪你，不过今年我是没时间回去咯。”

“又要比赛？”

“最近还好。主要就是一些直播和上节目。”

上次秋季职业联赛的最后一场，赵时燃的手超了负荷，好在时间短，没有被拉扯很长时间，手恢复几天上个药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到开春之前，都没什么比赛，对赵时燃来说也是好事，可以好好休养一段日子。

过了会儿，赵时燃蓦地开口：“我今年可能要退役了。”

黎枝愣了一下。

她看着赵时燃满脸笑容的样子，心里恍惚间一阵难受。

赵时燃道：“我不是因为手，我的手好着呢。”

“嗯？”

不是因为手，那是什么？

“我之前跟你说过，电竞是我的梦想，是我热爱的事业，对不对？”

“嗯。”

“但是初次之外，我还有其他热爱的人和事。”赵时燃眨了眨眼睛，说，“电竞的瘾我已经过过了，是时候尝试一下新鲜的事物了！”

黎枝：“准备尝试什么新鲜事物？”

赵时燃：“回家继承亿万家产。”

黎枝：“……”

赵时燃：“一直远在他乡，真挺累的。等我退役了，我会回N市组个俱乐部，到时候让老默和加菲那两个狗东西给我打工。”

“我可去你的吧！谁他妈给你打工！”电话那端传来老默的叫声。

说完了赵时燃，说到了她。

“你呢？你有什么计划？”

“好好读书，当医生。”黎枝的回答毫无波澜。

“行啊，我支持你！”赵时燃嘿嘿笑，“你要是考不进医院，我就出资给你开个诊所！”

黎枝：“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你怎样都很好。”赵时燃说。

不远处有烟花绽放。

赵时燃看见了她身后的烟火。

他道：“你真的很好，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黎枝掏掏耳朵，“我当然好，全世界我最好。”

“黎枝。”

“干嘛？”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你凑过来听。”

“什么事？”

黎枝把手机贴到耳朵边。

他听见了赵时燃的气声。

很轻。

却又无比的清晰。

“我很想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