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藉

瞬间，陈卓的酒醒了大半。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黎枝，生怕她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没有。

可她越是平静，陈卓就越是心里发慌。

他有些愧疚地开口：“那个……不好意思……”

“没事，陈警官，你不用道歉。”黎枝顿了顿，抬起头看着他，说，“本来就是，谁都没有义务要永远记得离开的人。”

陈卓的内心天翻地覆。

他觉得，这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少年早熟。

到底是黎诚的女儿，说话和他真的太像了。

陈卓从警校毕业刚分配工作的时候，就是黎诚带的他。

黎诚做事一丝不苟，他业务不熟练，经常挨批，他有一度很怕黎诚，但有次他出任务差点出事，还是黎诚帮他顶下罪责。

想到这，陈卓忍不住红了眼眶。

“那你现在……和你妈妈两个人吗？”

“嗯。”黎枝点点头，“我妈工作忙，也没想着要再婚。”

然后空气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黎枝很快吃完，给了沈尽一个眼神。

沈尽站起身，和陈卓打了个招呼，转身跟着黎枝走了。

黎枝觉得冷。

她停下脚步，低头看向了地上沈尽的投影。

“你家住哪儿？”黎枝问。

沈尽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尔后道：“城西。”

黎枝：“可我家在城东。”

“没事，我等会儿坐地铁回去。”

黎枝又说：“很晚了。”

她的声音很轻，夹杂在秋天的晚风里，从他的耳畔略过，软软地挠他的耳垂。

是很晚了。

沈尽抬头看了眼月亮。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沈尽跟了一路，终于到了她家。

黎枝上楼的时候，脚步都是虚的。

今天跑得太多，透支了，再加上晚上又吹了风，整个人都感觉难受得不行。

她吸了吸鼻子。

鼻子堵住了。

沈尽把她送进了客厅，见她没有要关门的意思，他停在门口，等她的下文。

“再晚，就没有地铁了。”话说出口，黎枝才发现自己的鼻音重得厉害。

沈尽“嗯”了一声：“那我先走了。”

他嘴上这么说，步子去没有挪。

像是给足了她挽留的时间，但黎枝始终都没有说话。

末了，他转过身。

刚迈开步子，他就感受到一股微弱的力量扯住了他的衣角。

这股细小的力量，像是雨后发芽的春笋，一声不吭地扎了根，钻出了他的心口。

“我家没人。”黎枝咬住下唇，犹豫了很久，终于开了口，“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

沈尽几乎是想都没想地答：“好。”

*

黎枝给沈尽整理好客房。

哗哗的水声从浴室里传出来，她呆呆地站在门口，回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脸刷得就红了。

沈尽没有换洗的衣服，黎枝就从房间里找来一件最宽大的T恤衫，可真的穿到他身上了，还是紧绷绷的。

沈尽有一米八好几。

面对面站着的时候，黎枝得抬头。

于是她就看到了顺着发丝和下巴往下滴落的水珠，还有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我热水用的有点多。”沈尽指了指身后的热水器，“你要洗澡的话，可能需要等一会儿。”

黎枝倒也不反感等。

等的时候，她可以和沈尽说话。

她其实不是话多的人，很多时候张思南在她身边聒噪，她都恨不得扇他两耳光，但真碰到不很喜欢说话的沈尽，她又觉得有些失落。

她觉得怪异。

是因为她在沈尽面前的时候，她那些微妙的心理活动，变得有些不像她自己。

但她实在是太累了，靠在沙发上说了两句话，就睡着了。

沈尽的声音停了下来，他侧过脸，漆黑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

过了很久，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走上前，他小心翼翼地把黎枝从沙发上抱起来，转身走向了她的房间。

她纤细的睫毛因为睡得不安稳，微微颤抖了起来。

像是风中的蝴蝶扑棱着翅膀。

沈尽蓦地就想到了所谓“蝴蝶效应”。

他没说，大抵有某个地方，早就卷起了一阵惊人的风暴。

被沈尽抱起来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醒了。

她浅浅的呼吸间，嗅到了沈尽身上好闻的沐浴露的香气，是和她一样的味道。

黎枝睁开眼，看见了沈尽坚毅的侧脸。

随后他漫不经心地开口：“要自己下来走吗？”

偷看被抓包，黎枝的脸一阵滚烫：“不要。”

“你好像发烧了。”沈尽把她放到床上的时候，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温度计在哪？我拿来给你测一下。”

“在厨房左手边的第二个柜子里。”

果不其然，三十八度六。

于是沈尽又去给她拿退烧药，还去厨房给她煮了点姜茶。

黎枝缩在被窝里，眼睁睁地看他忙前忙后，她略带负罪感喊他的名字。

沈尽端着姜茶进来：“有别的吩咐吗？”

“没……”她慢悠悠地喝着碗里的姜茶，不怀好意地用眼睛偷瞄他。

他耐心地等她喝完，把碗洗好放进厨房，又给她拿来了退烧贴。

冰凉的触感在她的额头上荡开，黎枝吸了吸鼻子，觉得舒服了许多。

“下次别逞能。”沈尽望着她，道。

她听出了他字里行间的意思。

拿到运动会报名表的那天，她确认了比赛时间，毫不犹豫地报了最煎熬的两个比赛项目。

她是在逞能。

她就是想着，最好是能瘫倒在跑道上，最好是两眼一黑失去意识，等睁开眼的时候，又是新的一天。

她不知道怎么去度过十月十五这一天。

每个人，在面对生离死别的时候，总会说，时间会让你淡忘一切。

但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时间不会。

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小时候无法体会到的情感日积月累，逐渐形成了无法排解的心结。

之于她，父亲的离开就是这样。

所有装出来的云淡风轻和无关痛痒，都在这一刻，因为面前这个人的看穿，被全部撕碎。

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黎枝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丑态。

她从最开始的抽泣，变成呜咽，到最后，嚎啕大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哭累了。

掀开被子，沈尽还没走。

她有些难为情地扭过脸，道：“别人哭的时候……你怎么能旁观呢。很不礼貌。”

沈尽摇头：“你盖着被子，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不许跟别人说。”黎枝压低声音，略带撒娇意味地警告他。

“嗯，我不说。”

再然后，沈尽没有再说话。

她的呼吸逐渐平复了下来。

“我爸爸是因公殉职。”黎枝望着天花板，又恢复了以往淡漠的语气，“我那时候其实挺小的，还不知道死亡的真正含义。只记得有一天我奶奶接我去医院，我亲眼看着医生拿白布罩住了我爸的身子。奶奶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说完，突然听见音乐声。

侧过头，看见沈尽拿着手机给她放了一首歌。

是周深的，《亲爱的旅人》。

“就此告别吧，

水上的列车就快到站，

开往未来的路上，

没有人会再回返，

说声再见吧，

就算留恋也不要回头看……”

“黎枝。”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她一愣：“怎么了？”

“我以前看奥特曼的时候，一直想知道，像奥特曼这样的英雄究竟是长什么样子。”沈尽关了音乐，眸光一转，落在了她的脸上，他声音轻轻，却有着让她静下心来的法力，他说，“你已经见过英雄了，不是吗？”

她的心毫无预兆地颤抖了一下。

她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望着沈尽。

那一句温柔的慰藉，让她心中蠢蠢欲动的某个角落突然间开始地动山摇。

黎枝明白，她大概是要完了。

她所有关于心动的时刻，都因为他，在她的脑海里变得清晰又艳烈。

有那么一秒钟，她的大脑就像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鬼使神差地想要去寻求一个答案。

但很快，黎枝就冷静了下来。

晚风吹得窗帘沙沙作响，黎枝在这片静谧中找到了给她勇气的伴奏。

“沈尽。”她轻声道，“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吧。”

他的目光毫不犹豫地回望了过来。

他的回应也是同样毫不犹豫。

“好。”

黎枝：“那你可得快点赶上我。”

“放心，我会从高三开始背书。”

“高三可来不及。你的语文和英语都很拉垮，我可不想因为要跟你上同一所大学所以要作文交白卷啊。”

沈尽：“那先把数学最后两道大题做对。”

“……你先把文言文背了！还有英语的语法，不会的要来找黎老师问一问……”

“嗯，我一定不耻下问。”

“不耻下问是这么用的吗？！”

“……”

*

醒来的时候，黎枝甚至忘了自己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一天没洗澡，她的身上都臭了。

黎枝下了床，用最快的速度去浴室冲了个澡，走到餐厅的时候，这才发现了桌子上放着的早餐。

还有沈尽用笔写下的纸条——我有值日，先去学校，记得吃早餐。

苍劲有力的字迹，轻而易举就把她的思绪拉到了之前的片段。

是初次见面，沈尽交给她的发票。

想起自己丢失的发票，黎枝又有些懊丧。

其实昨晚明明有机会加他微信的……

她风卷残云地解决了早餐，背着书包就去了学校。

还没到校门口，脖子就狠狠地被人勾住了。

这力道，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张思南。

“男女授受不清，你有没有点常识？”黎枝忍不住骂他。

张思南松了手，小跑到她面前，做了个鬼脸，说：“你这哪儿是女儿身啊？荔枝，就凭你昨天那跑步的架势，还有谁能比你更男人？！”

“嗯，我是男人。”黎枝歪着头，笑了起来，“所以我才说，男女授受不清。”

张思南：“……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