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石头过河

当他把自己要学英语的想法跟丁真去说的时候，丁真哈哈大笑：“你看，你现在掉进坑里了吧？说到底，标准也好，流程也罢，都代表着解释权，解释权是最牛的一种权力。你现在信西方这套所谓的民机流程和体系，就连中国话都不能说了。我跟你说，这些文件资料，我们都有翻译版的，读翻译版的不就行了？你参加培训前不也是读翻译版吗？”

“可是，还是看原版的能更好领会意思，别的不说，光ARP-4754这里面的ARP，如果我知道它代表AerospaceRecommendedPractice，岂不是更容易记忆和理解？就跟你看《生活大爆炸》一样，为什么要看原声带字幕组嘛？”

“行吧，你想学就学。不过，如果你要去外面报课，钱可得自己出。”丁真无奈地摊了摊手。

“为什么？我又不是为了出国学英语，我是为了更好的工作，支持C595项目。”叶梓闻觉得不可思议。

“所里没这笔预算。”

“肯定不光我一个人有这感受的，大家培训了之后，一定都会觉得用英语直接阅读和理解，可以更好更快地吸收掌握。所里大钱都花了，那家培训机构可不便宜，还在乎点英语培训的小钱吗？”

“还跟我玩法不责众是吗？没预算就是没预算。”

“那我找所长说理去，这又不是为了个人，是为了C595项目，这可是国家项目。我坚信，我们英语能力的提高一定可以大大提升效率。”

“叶梓闻！”丁真发火了，“你以为你在什么地方？想找所长就找所长？在西工大，我听说祝以勤主任很欣赏你，器重你，你跟他可以无话不说，他老人家有胸怀，不介意，但那是学校！你现在到了单位上，就要守单位上的规矩！别以为你是天才少年就了不起！最年轻的工程师怎么啦？我当年入所的时候，也是那时候最年轻的工程师，我当年在西工大的时候，也是学霸！”

叶梓闻盯着丁真的脸，攥紧拳头，气得直呼气，满头长发也抖动着，像是在抗议。

“你才比我大几岁？就这么顽固不化！等着两年后去南浦大桥上裸奔吧！”

不过，上航所最终还是为民机团队安排了英语培训。

叶梓闻并没有去找所长，他走了群众路线。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如果英语不过关，去理解现行的国际民用飞机设计研发流程和标准始终存在一层障碍，只看翻译的材料，很多时候有隔靴搔痒之感。

有时候，对着翻译过来的几句话百思不得其解，去原文一看，很快便明了。

于是，叶梓闻到处撺掇，最后以C595项目团队的名义给人力资源部写了一封信。人力资源部见是C595项目相关，也不敢怠慢，继续往上汇报给了所长办公会，会上所级领导一致决定：批准。

叶梓闻满意了，丁真却郁闷了。

他向领导提出自己精力有限，不再适合带新人。

领导倒也干脆，重新给叶梓闻安排了一个。

新师傅叫孔薇薇，是个性格温和的女人，比叶梓闻大了十岁不到，也还算年轻。

“孔姐，你觉得两年内能把C595的显示器搞出来吗？”叶梓闻见她第一面，就毫不客气的问道。

“能，也不能。”孔薇薇笑眯眯的说道。她很感谢领导这个安排。眼前的叶梓闻年轻帅气，充满活力，对着他，比对着部门那些个老男人们愉悦多了。

“这是什么意思？”叶梓闻问。

“用干军机的思路搞出来一个东西，肯定能。但是，这个东西是否满足民机的要求，满足C595的要求，就只有天知道。”孔薇薇听说了丁真和叶梓闻的赌注，她哪边都不得罪。

“天知道？那怎么行？有这么明确的适航规章、流程和标准衡量，到时候中国民航审定中心和中商航都要现场审查的。还有中迪航电，他们有很多来自迪森斯的人，不会那么容易放过咱们。”

“那我们就一起加油吧。”孔薇薇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鼓励道。

“好，好……”

面对这样一个温柔如水的姐姐，叶梓闻实在发不出脾气。要是丁真，他此刻肯定又怼上去了。

好在事情还是在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经过几个月的英语培训，包括他在内的一批人都更深入的理解了那些一开始被他们视为天书的流程和标准。

只不过，知道是一回事，用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根据流程，明明要先做初步设计评审PDR，退出之后才能进入详细设计阶段，之后才做关键设计评审CDR的，可是咱们似乎没做PDR就进入详细设计阶段了呀。”

“这只是推荐，推荐。实施起来要依靠工程经验和判断的，我们这显示器又不是从零做起，怕什么！”

“可是中商航和中迪航电的需求还没固化下来，我们走这么快，岂不是无用功？万一南辕北辙了呢？”

“等他们需求固化，等到猴年马月了，那时候才开始做产品，怎么来得及？来不及，耽误了项目进展，耽误了C595的节点，谁担得起责任？”

就在这样的碰撞与辩论当中，叶梓闻和同事及前辈们一起，小心翼翼往前走，摸着石头过河。他没干过民机，丁真没干过民机，孔薇薇没干过民机，上航所的大多数人都没干过，只有少数几个老把式虽然没吃过猪肉，但在以往的国际交流当中多少见过猪跑，他们的话往往成为团队犹豫不决时的金科玉律。但这金科玉律到底对不对，谁也不知道。

到这一刻起，叶梓闻才开始体会到当初祝以勤跟他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事实上，这种差距并不完全是技术上的，是一种对于未知领域探索时的不知所措，是一种连差距有多大都不知道的差距。而这种不知所措的根本原因在于，你唯一知道的是，如果不如履薄冰，不谨慎仔细，后果就十分严重。任何一起空难，都会成为全世界媒体的头版头条。

最关键的是，没有人能帮你。

上航所在过去并不是没有跟利佳宇航这些国际知名的公司合作过，但人家一个个比猴还精，要的就是市场，或者更加直白，就是钱，但是，却什么都不肯给，很多时候拿一些低端的劳动力密集型工作外包出来，你还得感恩戴德。

“那为什么要跟他们合作呢？”叶梓闻听老员工聊起一些国际合作的往事时，总是忍不住要问。

“即便是那些低端的活，对当时的我们来说，也已经是曾经遥不可及的机会了。比如说，干完软件的测试和验证，至少我们知道民机某个系统一部分的代码量是多少，再进行反推，就对整个系统的代码量有一些数量级上的概念。”

某个系统一部分的代码量，多么心酸的描述！叶梓闻听上去，就像是在说，我闭着眼睛摸到一根柱子，虽然我不知道大象有多大，但至少一根象腿有多粗我心中有数了。

可即便是这样，丁真还嘴硬，非说两年可以搞出来！搞出一根无法成为大象一部分的象腿，有什么用呢？放在博物馆展览吗？

这天，当叶梓闻闷在办公室画了一天图纸，眼睛都要起重影的时候，门外有人嚷道：“什么？我们要派人去？还是几十个？”

走廊里响起一阵动静，似乎几个办公室里都有人冲出来，瞬间形成一个小团体，在那窃窃私语起来。

叶梓闻竖起耳朵，却只听见嗡嗡嗡的声音，好奇心驱使之下，他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冲出办公室。

走廊里围着四、五个人，叶梓闻一眼看过去，只认得丁真一个人。

自从丁真不做他师傅之后，两人打交道得次数就少了，平时在工作上遇上也都是公事公办。叶梓闻后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出现，让丁真曾经头顶上的光芒多少有些黯然失色。他虽然并不是有意这样去做的，却不可避免造成了这个结果，就像太阳升起的时候，月亮自然就不再显眼。

丁真旁边的人拿着一份红头文件，正在跟身边几个人分享。

“一直有传闻，没想到成真了。”

“嗯，先跟你们几个说说，各自去跟你们的团队打个预防针，所里肯定很快就要动起来了。”

叶梓闻终于也来到了旁边，与丁真眼神短暂相交。他原本想冲丁真笑笑，可笑容还没挤出来，丁真的眼神就躲开了。

他也只能凑过去看那份文件。

那是一份来自中工航集团总部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