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决定

当他带着范理来到父母家时，发现自己闯入了一个鸿门宴。

原本六点多就应该已经吃完晚饭的父母，此时沉着个脸，坐在沙发上。

餐桌上的菜，显然已经被冷落了一阵，有些无精打采。

“爸，妈。”杜浦满脸堆笑地打招呼。

“哇！好大一桌菜！爸妈辛苦啦！”范理说。

“你们怎么不早点吃呢？菜都凉了......”杜浦这才关心着。

“吃，吃，哪还吃得下去！你看你干得好事！”杜乔吼道。

相比之下，刚才电话里他还稍微有些克制，现在看到杜浦的人，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杜浦看见父亲煞白的脸和母亲的一言不发，更加疑惑。

“爸，我到底干了什么？”他心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前几天自己的那个决定，可是，他又想不通，那个决定为什么会让父亲那么生气。

“好，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拒绝去总部？为什么做决定之前不跟我商量？要不是有人跟我说了一嘴，我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

果然是那个决定！

大约两周前，总部有人来到宇航大楼，找到杜浦。

“总部采供中心有空缺岗位，要不要来？”

“啊？去做什么呢？”杜浦一愣。他原以为孟德丰当初的话只是一时客气，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负责供应商的寻源和管理吧，采供采供，顾名思义，就是采购和供应链管理嘛。”

“噢，谢谢好意，我还是想继续干技术，C595项目才刚开始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不了，谢谢你。”

在孟德丰提出这个可能性之后，杜浦其实已经在心中思考过，最终决定不去总部。他并非不知道去总部的发展平台会更高，但不想放弃自己的技术路线。

后来，孟德丰给他发了一个消息：“尊重你的决定，兄弟，佩服你！”

对于杜浦来说，这个决定跟他参加工作以来做过的别的决定似乎没什么不同，短暂的发生之后，他便把它放在脑后，既没有跟父母说，也未向范理提起。

没想到，父亲竟然知道了，更没想到的是，父亲居然会这样生气。

“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个跟你当年一样的决定，有什么问题吗？”杜浦问道。

“好啊......果然......唉！”父亲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

母亲则在一旁哭了出来。

杜浦更加疑惑，就连范理也手足无措的看着两位老人，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倒是说话啊！”杜浦忍不住喊了出来，“搞什么搞？”

“好！”杜乔止住了叹息，厉声说道：“你老子我当年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现在，你又重蹈覆辙，你说我是不是要生气？！”

“错误的决定？哪儿错误了？”杜浦一头雾水。

一直以来，父亲给他的熏陶就是，他们家有优良的航空传统，爷爷曾经是我国第一个自主研发的民用飞机型号客70的总设计师，而父亲自己也是大学一毕业便追随爷爷的足迹进入上研院，一直干到今天。两人都是干了一辈子技术，现在，自己将这个传统继承下来，有什么错？

“侬把伊讲吧！”杜乔板着脸对着沈映霞说。

沈映霞的情绪已经稍微平复了一些，但依然在小声抽泣。她抽了几张纸巾，把眼泪擦了擦，红着眼说：“都怪我们......当初没把细节跟你讲清楚......”

杜浦大气都不敢出，这才找了个椅子，挨着边缘坐下来，全身往前倾着，聚精会神地听母亲讲述。

范理也瞪大眼睛坐在旁边，挽着杜浦的手，认真听着。

沈映霞说着说着，有时候又会忍不住哭几句，她尽量控制住情绪，才能接着往下讲。

终于，整段故事讲述完毕。

沈映霞像是耗费了很大的劲似的，浑身瘫在沙发上，用手捂住额头，闭上眼睛。

杜乔也没了刚才的脾气，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无神地盯着杜浦：“现在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杜浦半张着嘴巴，许久合不拢来。

事情要从爷爷杜远征讲起。

杜远征出生在一二八事变期间，新中国成立前入党，由于勤奋好学，50年代考进上海交大，后被送去苏联学习航空，回国后便在当时的上研院担任技术专家。到了70年代，国家启动民用飞机项目客70，他更是成为其总设计师。

客70曾经有过辉煌的时刻，也实现了首飞，还飞上了青藏高原，可是，因为各种原因，却在80年代中后期黯然下马。

作为客70的总设计师，杜远征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

当爷爷离世的时候，杜浦才将将两岁。

父亲杜乔则在爷爷的影响下，西工大一毕业也加入上研院，在客70型号上干技术，与阚力军既是同学，也是同事，成为杜远征的左膀右臂。

当年杜远征走后，组织上念及他的贡献，曾经找过杜乔，问他愿不愿意去一个管理岗位，结果杜乔却拒绝了。

“我还是想继续干技术。”杜乔回答道。

然而，杜乔并没有继承杜远征那么优秀的技术基因，在技术岗位上一直都没干起来，加上客70项目下马后，上研院也没有正儿八经的项目去做，搞了几个国际合作，全部都无疾而终。

而当初杜乔拒绝的那个岗位，便给了阚力军。他不但技术过硬，待人接物也都无可挑剔，因此，一步步成长起来，终于等到了国家再度上马大飞机项目，毫无争议成为C595项目总设计师。

对此，沈映霞到今天有时候还数落杜乔：“侬讲侬当初是不是憨头？去了管理岗位，现在也不至于混成这样，瞧瞧人家阚力军。”

“那是他有本事，我真去了，也达不到那样的高度。”杜乔辩解。

杜乔与阚力军一直是好朋友，好兄弟，杜远征还在世的时候，就常常在一起，杜远征走后，阚力军更是常常来杜乔家做客，喝酒。

然而，当阚力军成为C595项目总设计师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是工作太忙，来杜乔家的次数便少了。而杜乔似乎也不再主动邀约，两人除了在院里打个照面时依然会寒暄几句，私下里的交情像是长江里的白鳍豚，几乎绝迹。

这也是为什么，杜浦以前常常能碰上阚叔叔到家里来，而近来却再也没见过。

然而，这些背后的事情，父母却从未跟他提起。有时候餐桌上提到阚力军，父亲也会把话题岔开，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而上回自己去龙华报道时，航电部部长洪均提到父亲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多半也是因为这件事。

现在，似乎答案已经揭晓。

然而，杜浦却依然不明白，有什么好忌讳的呢？当年是父亲自己没做出那个选择，而阚总只不过把握住了机会而已。更何况，父亲的情况与自己也未必相同，他怎么能用过去的经验来判断自己的未来呢？

不管怎么样，听完母亲的叙述，杜浦还是起身安慰道：“爸，妈，我明白了。我之前并不清楚这些往事，可是，我觉得你完全没必要有心结啊！我在院里跟阚叔叔打过几次交道，他对我挺好的，你们不用担心。再说了，你现在不也挺好的吗？虽然没有当上什么总设计师，可在院里还是挺受人尊重的，我们一家人都和和美美的。我的人生道路应该由我自己来走，我就不信，这次不去总部，我这辈子就毁了？我还年轻呢，光座舱显示系统和航电就够我好好钻研一阵的。”

“老公啊，虽然你还年轻，可是，人生很多机会，错过一次就不会再有了，你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的！”一直不吭气的范理现在说话了，而且，语气里也带有一丝责备。

“什么？你也不支持我？”杜浦这才有些生气。

“我不是不支持你，我是觉得，这样事关职业发展的大事，你还是应该跟我商量一下，毕竟我们是夫妻了，不是吗？”

“那你当年一直想留在北京，跟我商量过吗？商量过以后，我有想法，你听了吗？”杜浦觉得自己的火气开始往上涌。

“我怎么没听？我这不是跟你到上海来了吗？”范理的语调高了起来。

“那还不是因为出了那件事？！”

“噢？现在提那件事了？你以为我想寄人篱下吗？”范理也不退让。

两口子都瞪着对方，反而把沙发上的父母晾在一边。

杜乔和沈映霞缓过劲来，愣住了，这是他们没想到的。而杜浦口里的“那件事”也从未跟他们提过。

“好，好，你把我们对你的好说成是寄人篱下？”杜浦站了起来。

“你刚才就是这个意思！”范理毫不示弱，也站起来。

“好了，好了！你们吵什么？”沈映霞连忙劝架。

“妈，抱歉，我不想吃晚饭了。”范理冲着沈映霞微微鞠了个躬，便径直走到门口，打开门冲了出去。

“你干什么？”杜浦也跟着冲了出去。

只留下老两口目瞪口呆。

恢复平静的房间里，餐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

在刚才发生的这一切当中，它们似乎只是个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