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飞冲天之后

跑道上十分寂静，一架民航客机都没有。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却处处弥漫着忐忑，又凝聚着几分深沉的期待。

如果从云端往下望，此刻的浦东机场像是一副安静的广角画，只有第四跑道旁边黑压压的人群在涌动着，但放在这巨幅画卷当中，仅仅是点缀罢了。

整个画卷的中央，全是留白。

正在这个时候，第四跑道一端的画面突然抖了起来，凝固的空气被瞬间搅动。

那是发动机的呼啸声，震耳欲聋。

伴随着这响彻跑道上空的轰鸣声，一架崭新的白色涂装飞机猛地冲出，将这画卷的留白之处瞬间填满。

她通体闪亮，十分显眼，机翼骄傲地抬起，微微颤动，如利刃般将空气劈为上下两半，不顾任何阻挡，以冲破一切的气势往前滑行。

在人群的顶礼膜拜之中，飞机滑行得越来越快，就在她冲过大半个跑道的时刻，前轮优雅的抬起，然后，整个身体全部离开地面，以一个无比舒服的角度往天空中稳稳刺去。

动如脱兔，又如苍鹰，她从画卷里飞了出来，整张画顿时由二维变成了三维，画中的要素全部被激活了。

而刚才那群似乎只是点缀的黑压压人群，爆发出的欢呼声和掌声，盖过了发动机的巨响。

“我们成功啦！C595飞起来啦！”

他们中的很多人泪流满面，用尽浑身气力大声喊道。一边喊，还一边和身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拥抱庆贺。

杜浦虽然不在这群人当中，却也欣喜若狂。尤其是当他看到跑道边那块大屏幕上出现飞机驾驶舱的直播画面时。画面里，身着橙红色制服的机长正稳稳的坐在座椅上，左手控制着飞机侧杆，右手在屏幕和面板上熟练的操作着。

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和信心，公司怎么可能这么干！波音和空客的机型首飞时都从未实时公开过驾驶舱画面。

更何况，这个驾驶舱里的座舱显示系统可谓倾注了杜浦全部的心血！

什么委屈，什么失落，什么不爽，什么愤懑，在这一刻，全部随着飞机展翅高飞和屏幕里座舱显示系统的顺畅工作，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边那些看热闹的人，兴奋程度一点不比他少，在小土坡上蹦得老高。有人差点把手上价值上万的单反相机扔出去，还有人从高高的梯子上结结实实的摔下来，跌进小土坡下的灌木丛中，可立刻像没事人似的，拍拍身上的灰和灌木叶子，爬起来继续活蹦乱跳。

当兴奋劲儿过去，飞机又已经消失在视线中，大家不免有些无聊。

“哥们，你这身制服在哪里买的？看上去很带劲，像真的一样！”一个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大汉显然注意到了杜浦身上的中商航工装制服。

“这个帅哥一大早就来了，一看就是老飞友了！”杜浦还没来得及回答，早上跟他搭腔的大娘抢先补了一句。虽然当时杜浦没怎么理会她，她却一直在偷偷关注这个帅小伙。她觉得他很神秘，也很想给儿子买一套他身上的工装。

这下子人群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其实......这不是我买的，这是单位发的。”在短短几秒钟的内心挣扎中，杜浦还是决定说实话。

被人知道我没进机场跑道现场看首飞的资格也没什么丢人的！

“单位发的？”北方大汉疑惑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这不是网上买的仿冒货？你真是中商航的人？！”

这句话像在平静的湖面投进了一块石头。

周围的人一下子涌上来好几个，像围观大熊猫一样。

“对，我是中商航的。”杜浦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的回答。

“哇！快跟我们说说，这C595你们怎么搞出来的？真是太了不起了！”

“我只是颗螺丝钉罢了，C595是大家的共同成果......”

“这小伙子，真谦虚！对了，你怎么不进去在里面跑道边看呢？我看那里围了好多人。”一个中年大叔问道。

“去跑道边看首飞的都是做出大贡献的，我还年轻，需要继续努力。”杜浦说出这句话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他心中虽然不再波涛澎湃，却依然涟漪四起。

“有觉悟！功成不必在我，好样的！”大叔冲他举起大拇指。

听到这句话，杜浦心中“咯噔”一下，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当然必须在我！怎么可能没有我的份呢？我为C595项目贡献了九年，未来还要干到飞机退役，我还年轻呢！”

杜浦已经稍微平静的心里再次思潮翻滚，不管这次领导出于什么原因，最终没让他进入跑道区域见证C595首飞，不管他感到多委屈，都不会影响他继续拼搏的心！他深知，首飞只是项目的一个重要节点而已，并不是终点，之后还有很多硬骨头要啃呢！就让时间和成绩继续证明他的价值吧！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如何看走了眼！

想到这里，他整个念头又忍不住回到工作上去。

于是，梅铎夫那张宽广而粗糙的脸又猝不及防的出现。

杜浦试图把他按回去，却无济于事。

他想起来，当时，梅铎夫抛出温情的“年轮说”之后，冲着他和中商航团队报出了那个工程更改的报价，并放入会议纪要。

给会议纪要签字的时候，杜浦觉得自己在签一份不平等条约。

一百万美元！

“把我们当提款机吗？改几行软件代码就要收一百万美元？”

当浦东机场上空再次传来发动机轰鸣声的时候，杜浦才从工作的思绪中回过神过来，飞机即将返回。

此时，跑道上空，机场附近，已经起风了。

铁丝网的另一侧，跑道边的人群再次雀跃，用最大的欢呼声和掌声迎接英雄的归航。而他身边的临时伙伴们也重新归位，架起长枪短跑，或者将手机的拍照功能打开，对准天空中轰鸣声传来的方向。

大娘和大叔们的注意力终于从他杜浦身上移开。

飞机起落架稳稳的落在跑道上，发动机的反推卖力发功，与张开的缝翼、襟翼和扰流板一同让在跑道上狂奔的飞机逐渐冷静下来，直到完全停稳在人群旁边。

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波澜不惊，仿佛并没有在天上飞过一个半小时，也压根没去做这次飞行试验的科目一样，而地上的人，直到她的轮胎全部安稳着地，心中的石头才完全放下。

发动机的声音逐渐消失，第一架C595国产大型客机圆满完成首次飞行试验任务，再次安静地停在她的建造者和贡献者身旁，再一次接受人们的膜拜。

整个跑道旁都沸腾了，直播大屏幕变成了通红色的背景，打出一行醒目的金黄色大字：热烈庆祝C595大型客机10101架机首次飞行圆满完成。

杜浦并没有手舞足蹈地欢腾，他静静地望着那架飞机，任由眼泪滑落脸颊。

朦胧之中，他发现一群白发苍苍的老者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飞机下方。公司领导们正在与他们亲切交谈，记者们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纷纷开始采访，拍照。

哪怕是远远望去，都可以看出那些老人们年岁已经不小，他们为数不多的花白头发在风中凌乱的摇摆着，但他们毫不在意。他们每个人似乎都颤抖着、慢悠悠的走着，眼睛里应该已经噙满泪水，欣赏着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的C595飞机，像是凝视着自己的孙子。

这些有幸来到现场见证C595成功首飞的前辈们，代表着他们那几代人。那几代人中的大多数，已经离开了这个行业，甚至离开了这个世界，当他们亲眼看到自己和同侪们当初的梦想变成了现实，怎么可能不热泪盈眶？

杜浦想到了爷爷。

在他两岁的时候，爷爷就不在了，本来就模糊不清的面容更是彻底消失在他的记忆中。这些年，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听父亲讲述这个老人曾经为共和国民机事业做过的一切。

如果爷爷还活着，现在一定也在这群人当中，分享着全国人民的喜悦，享受着所有人对他们无上的崇敬与祝福吧！

杜浦这会儿才顾上抹掉眼泪，这时，他才发现身边这些临时的伙伴们并没有像刚才那样上来搭话，他们仿佛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不想打扰沉浸在泪水中的他。

他感激的扫了他们一眼，深吸一口气，调整调整自己的状态，然后坐在自己带来的小马扎上。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酸了。

还没坐稳，手机便从裤兜里掉了出来，似乎在抗议他刚才这阵子的冷落。

他连忙弓身把它抓住，没有让它继续沿着小土坡往下滑去。

刚才结束与叶梓闻的通话之后，他这才有空再关注自己的手机。

这一看，他心头一惊。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父亲的未接来电！还是五个！

“到底出了什么急事？我得赶紧找个人少的地方给他回过去......”

杜浦立刻从马扎上弹起来，一边翻看未接来电记录，一边往小土坡下冲去。

这时，微信里来了一条语音。

他瞧了一眼发信人，赶紧把手机放在耳边。

听着听着，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石化一般，整个人定在土坡上，整张脸一片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