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天空下

算，也不算。

杜浦的视线所及之处，除了那架随时待命的C595飞机，还有跑道旁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

在他一直以来的憧憬里，他现在理应身处这人群当中，跟穿着工装制服、西装和各色正装的同事们及供应商合作伙伴在一起，忆苦思甜，高谈阔论，畅想未来，可是，他却不得不一大早背来一个马扎，蹲坐在跑道禁区隔离带铁丝网外面的这个小土坡上。

同一片天空下，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有种阴阳两隔的感觉。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杜浦不禁想起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的这句话。

他倒也不孤单，身边全部是附近过来凑热闹的居民们和不远万里慕名而来的飞友和飞机摄影师们。

相比他的马扎，他们可谓武装到牙齿。有搬来挖掘机的，租来大型厢式货车的，自己搭起两层脚手架的，还有自带梯子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视线跨过这铁丝网围栏，将跑道上的C595飞机一览无余。

“帅哥，你是中商航的人吗？怎么不进去？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凑什么热闹？”早上，当他刚穿着中商航的工装来到这小土坡时，一个本地的大妈问道。

当时，杜浦只是抿嘴笑笑，没有回答。大妈瞪了瞪眼，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便不再吭声。

现在，他必须要回答叶梓闻的问题了。

“我......我在现场啊。”他带着一点心虚。

“你在哪儿？我来找你！”叶梓闻不由分说。

“这个......人挺多的，没必要了吧，你那边估计也有不少人要照应。”

“照应个屁！我要拉着你照张相！他们都叫我们‘沪陕双璧’，这么历史性的时刻，双璧不得合个体，拍个照？”

“糟糕！”杜浦心底大喊一声。

“喂，你怎么这么不干脆啊？”见杜浦没有马上表态，叶梓闻有点急。

“我估计没法跟你拍照......我虽然在现场，但是，在机场外面呢，跟你虽然没隔多远，但估计拍合影还是有点难度的。”杜浦只能说了实话。

“什么？！你竟然不在现场？！没天理了！”叶梓闻果然如他所猜测，炸了。

“我在现场......”

“你少来！你在外面跟那帮业余玩票的和本地农民们在一块，也能说在现场？到底怎么回事？我知道进机场有名额限制，但如果你都没资格进来，现场得有一半人都没资格进来！”

“你小声点......“杜浦一边试图让叶梓闻别那么激动，一边顾着周围，匆匆跑下土坡，到了一处没那么多人的地方。

“说吧，他们是不是没给你名额？”叶梓闻虽然音量稍微放低了一点，却依然不依不饶。

“可以理解......中商航又不是只有我们上研院，还有总部、总装厂、客服中心等单位呢，一共有将近一万人，每个人都为C595项目出了力，但最后能够进场的不到一百人，将将百分之一，我毕竟还年轻，不在这百分之一里面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说，有他们作代表嘛......”杜浦咬着牙把这段话说了出来。当他得知自己确定进不了机场跑道区域目睹首飞时，这些天来一直也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年轻？年轻就活该被欺负吗？你扪心自问，为了这个首飞，你花了多少心血？熬了多少个夜？通宵了多少次？前几天我们还一起通宵调显示器呢！”

叶梓闻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杜浦何止首飞前才如此拼？他从九年前加入上研院的第一天开始，就将自己的全部精力和心血投入到C595的事业当中去。九年间，他多次获得院里的优秀员工和其他奖项，如果他说自己是上研院，甚至整个中商航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没有人会反对说他只是人造卫星。

杜浦觉得眼泪已经在眼里打转，可一看小土坡上的人和自己身上的中商航制服，硬是把它们憋了回去。

“没事，没事，你别那么激动，不就是个合影嘛，你找个人少的空隙拍，在相片上留个空，回头把我P上去。再说了，我现在这里跟你们那儿也就百把米的距离，不管飞机在跑道上，还是待会儿飞起来，视觉效果没任何差别。而且，这里比你们那儿更开阔呢，我这一眼看过去，你们人挤人的，一点都施展不开。”杜浦还是决定安抚自己的老朋友，可他又何尝不是在安抚自己呢？

“你这个阿Q！在横琴和在澳门能是一回事吗？”

“好了，我知道不是一回事，但也不影响我们通话，更不影响我看首飞啊。”

“算了，不跟你说了，待会儿我碰上阚总，一定要向他抗议抗议。”叶梓闻忿不过的挂掉电话。

叶梓闻口中的阚总，是C595项目的总设计师阚力军。

杜浦并非没找过阚力军。

“小杜啊，我知道你很辛苦，我都看在眼里，娣飞总和陈坚他们也都很挺你。可是，飞机上可不是只有你们陈坚的座舱显示系统，甚至不仅仅有她刘娣飞的航电系统，还有飞控、电源、液压、动力、燃油、机轮刹车起落架......哪个系统不重要？他们的人呢？还有总部采供部，适航部，质量部，生产部呢？总装厂呢？客服中心呢？我要不要考虑？”阚力军盯着杜浦的眼睛说。

当时，杜浦看不透眼前这个父辈年纪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还太青涩，只觉得阚力军的眼神深不可测，脸上的表情风轻云淡。可是，他似乎也找不到阚力军这些话里的毛病，谁敢说其它系统不重要呢？

不得不承认，领导的站位就是高。

关键是，阚力军似乎还保留着一些话没有对他说，他却找不到继续往下问的理由。

想到这里，杜浦略一思索，还是赶紧给叶梓闻发了一条语音微信：“别去找阚总，我之前找过他的。今天是大日子，他一定很忙碌，没必要因为这小事去烦他。”

过了一会儿，他又追加了一条：“千万别去找他！”

发完这俩条微信，杜浦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好了许多。